女佛堂 付诗来 趁着过年,我到女佛堂去看望姐姐。 女佛堂位于祥云寺右侧,和另一侧觉花佛居住的男佛堂遥遥相对,男佛堂除 了觉花佛一家,没有其它出家的男人,女佛堂却有不少寨内女眷。女佛堂的女尼 们除了偶闻木鱼声念经声,常年静悄悄的,男佛堂反倒常传来女子嬉戏声,那是 觉花佛的大小老婆与儿女。祥云寺不仅在做大法事时热闹非凡,每天傍晚的晚课 也法器声声,钟鼓齐鸣,显出香火旺盛的繁荣景象,更衬得女佛堂古墓般清幽雅 静。 平时女佛堂不大见客,以便不打挠女尼们的清修,过年时允许家人探望,带 些吃穿用度。我借这个时候去看看姐姐,陪她说说话,也听她讲述佛堂里女尼们 的故事。 姐姐出家前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付冰姿”,但是现在我只能称她为惠清。姐 姐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是族人的骄傲。所有的人都认为花容月貌的姐姐会嫁 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理所当然应该这样,结果却出人意料,姐姐爱上了一 个穷小子,非要嫁给他,这自然为父母及族人所不容。 当时父亲说:且不论那穷小子家世配不配得上我们家,就凭他们家一年收那 么点谷租,你嫁过去吃什么? 姐姐说:我嫁的是人,又不是嫁给谷租。 母亲说:你总得吃饭吧?跟着那穷小子你早晚得饿死。 而姐姐倔强地争辩:他们家穷我们家可不穷,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娶中意的女 子而不在乎她是否富有,女人就不行?她这话是指八叔付绍安娶了付永昌的母亲 明姨,那是一个也一无所有的女人。 母亲勃然大怒:不错,你绍安叔叔是收留了那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但那女人 是妾!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只有家世清白富有的人家才配当付氏家族的正室! 也只有门当户对的男子才有资格娶付氏家族的女人!你听好了,你休想用付氏的 财产去养那个穷小子,你敢做这样败坏家族名声的事就不是我的女儿! 其实,家族里倒贴夫婿的人家也有,不过那只是在自家女儿有残疾或疯或傻 的情况下。女方家资丰厚,挑为人忠厚但没什么家产的男人,许以大笔嫁妆,使 自己女儿得以出嫁。并准许男方另娶,但要保证自己女儿正室的身份。 姐姐聪明貌美,家里决不会让她做这种自贬身价的事。不仅家里反对,叔、 伯、婶、姨,各房亲戚得知,也纷纷前来说服。那段时间,姐姐差点没被这些人 的唾味淹死。 那时候我还小,见姐姐整日不开心,就采来花儿给她。她对我说:小妹,但 愿你将来别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我不屑一顾地说:我只爱读诗,才不会爱男人! 而今,我却步上她的后尘…… 姐姐与情郎商量,想要离家私奔,但她的情郎却受不了这口气,发誓要做一 番作为,然后回来正大光明地娶她。他外出求学,约定三年后回来,他让姐姐等 着他。 他一走,姐姐就被媒婆包围了。父母想早日说成一门亲事,让她嫁出去,也 就死了心。但姐姐宁死不从,铁了心等意中人。三年过去了,情郎杳无音讯,姐 姐渐渐绝望,她不愿另嫁他人,家里又不容她这样僵持着,于是她决定在女佛堂 出家。 而今,姐姐出家已经两年了,我不知道她是依然在等待还是心如止水…… 姐姐看见我去了很高兴,忙带我到她的禅房,倒上茶来。一年不见,她还是 那么年轻秀丽,一点也没变老。是否这佛门静地的时光要流逝得慢一些呢? 姐姐也拉着我的手细细端详,夸赞我衣服上的绣花,头上的玉簪子漂亮。我 急忙拔下簪子说:“姐姐喜欢就拿去吧!”说完才想起姐姐早已剃度,一头青丝 已然不在,还要簪子做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姐姐也呆了一呆。我急忙又说:“其实姐姐不施粉黛更美 丽!” 她苦笑道:“佛门之地,老幼美丑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轻轻问道:“姐姐还在等他吗?” “等也是不等,不等也是等。”她环顾四周,轻轻叹息:“在这个古墓般的 佛堂,本身就是等待,等待红颜一天天老去,等待心中各种各样的尘世念头渐渐 淡去,等待有一天终于可以平静地归去……” 她抚摸着自己粗布的袍子与粗糙布匹下细腻的肌肤,用梦一般的声音说: “可是我仍不由自主地幻想,幻想有一天他来了,他终于来接我了!他的到来将 打破这死寂的宁静,让懒洋洋不愿扬起的灰尘重又飞扬,搅动这粘稠的令人窒息 的空气,把阳光带进这阴深的殿堂……不,不是那每天傍晚斜斜照着生满青苔的 天井的阳光,也不是每天落在禅房台阶上的苍白的阳光,他带来的是充满活力的 温暖的阳光,绚丽的金色的阳光!他微笑着凝视着我,伸出手给我,我要握住他 的手,在金色的光辉中,随他去向远方,不可知的远方……”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禅房门口,仿佛微风吹动,蓝色的门帘会随时被一双大 手掀开。她的脸微微地抑起,仿佛想像中金色的阳光正从天而降,刹那间将这漫 长的严冬换做明媚的春天。 “他一定会来的,姐姐你别泄气。”我忍不住说:“只要他回来了,我一定 去告诉他你在这里,让他来接你。” 她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黯然地说:“真不知在这样的地方,是心如止水还 是抱有幻想更容易捱过漫长的时光。可是心如止水,哪有这么容易,你看这里出 家的女尼,无论当时的惨痛过去多少年,无论未来已没有什么企盼,还不是不能 心如止水。” 她的话令我想起女佛堂里其它女尼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姐姐告诉我的, 有的是听她们自己讲述的…… 法喜的故事 法喜出家前自然不叫法喜,叫什么没人知道,或者说,已没人再想起。法喜 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因为在出家前她已经疯了。 三十年前的法喜是云顶寨里某一房老爷的小妾,老爷家财颇丰,收租几千石, 可惜原配无子,族人对其财产虎视眈眈。本人无子,原本可以过继兄长之子兼挑, 或是收养族人、亲戚,甚至外姓人之子做为养子,由养子继承财产。一时间族人 纷纷想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但他不愿财产外流,迟迟不肯答应。于是敲诈者 众,谁家有事都找上门来,要是面露难色,上门者就会骂骂咧咧。或者婉转地暗 示他:你都这么个年纪了,又无子继承家产,钱财还能带进棺材里去?不如散给 亲戚,落个好名声。老爷受不了这口气,于是在五十岁时娶了十七岁的法喜为妾, 希望能有自己的儿子。 付氏家族的嫡与妾身份地位犹其悬殊,妾是妻的奴隶,再受宠的妾也不敢越 规半步。但法喜是因无子而娶来生子的,名份上虽为妾,实际颇受嫡及男人重视。 据说迎娶法喜的场面盛大,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不亚于迎娶正室。而嫡妻也亲 迎至寨门,这殊荣令法喜身价不凡,令族人啧啧感叹。 十七岁的法喜就这样隆重地成为妾,肩负着生子重任过着优越的生活。半年 后,法喜果然有孕,全家大喜,更是精心侍候,整日围着她团团转。嫡室也求神 拜佛,日日祈祷,希望上天保佑生个男孩。 临产之前,全家前往庙里求卦。卦卜出来是个既济,既济是个大吉卦,卦象 为大功告成,全家都很高兴。却见解卦者面有忧色,似乎欲言又止。老爷再三追 问,解卜者才说:既济卦已是六十四卦中最后一卦,卦意虽好,却已是极盛,隐 藏有泰极否来之忧。老爷听了,将信将疑,又问是否可以出钱化解,解卦者却不 收,只说天意如此。 老爷回来,闷闷不乐。不久法喜临盆,产下一对白胖的双生儿子。这大喜的 消息一扫老爷心中的阴影,激动地大派孤贫牌,并施粥一个月。孩子满月时,办 了盛大的满月酒席,请族人们参加。族人们也一改过去“占绝房”的嘴脸,送来 贺礼,恭喜赞美恭维声不断,变得礼敬有加。老爷与嫡妻扬眉吐气,一改胸中郁 闷。 法喜功不可没,地位更加稳固。妾虽不能住正室,但法喜的房间宽大通风, 布置华丽;妾虽不能穿大红,但法喜的衣物华美异常,应有尽有;妾出客虽只能 由妾相迎送,但法喜若拜访谁家,那家恭迎有礼;妾虽和嫡生子女为主仆关系, 但嫡室无子,法喜不必看嫡子脸色;妾虽不能主持祭祀、聚会、红白喜事,但家 中大事,都要询问法喜的意见……法喜的日子,眼见一天比一天滋润尊贵。寨内 各房的妾们都说,做妾做到法喜的份上,就死而无憾了。 双生儿子由法喜与奶妈各奶一个,养得肥头大耳,白胖可爱。转眼一年过去, 为庆祝双生子周岁,特地又大摆宴席,祝贺的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席间还抱 了双生子出来抓周,预测将来的志向。一张蒙着红布的长条桌上,摆放着笔墨纸 砚、书籍、账簿、木头刀剑、银票、玩具、吃食等。哥哥由法喜抱着先抓,小家 伙对别的东西不屑一顾,径直拿起一柄把上系着红缨的木头匕首。众客笑道:令 郎长大一定是个武林高手。老爷很高兴,认为有个武艺超群的儿子一定能庇护全 家。奶妈抱出弟弟,弟弟却死活不肯去抓桌上的东西,非要去抢哥哥手里的木头 匕首。哥哥丢掉匕首,哇哇大哭,弟弟见状也哭闹起来。一场抓周,不欢而散。 众客勉强说了些圆场的话,说一定是将来两兄弟双双习武。老爷脸色发白,暗想 莫不是上天要我两子相争,兄弟反目? 抓周过后不到半年,老爷突得急病死了。家人虽然悲痛,想到毕竟后继有人, 颇觉安慰。遗体停丧于家,尚未安葬。 一天晚上,法喜在房中逗着孩子玩,孩子穿着孝服,正张着嘴乐。法喜想起 老爷对自己的好,不由垂泪。正在这时,窗户突然咯吱一声响,跃进来一个全身 着黑,蒙着面的杀手。杀手手提利刃,几步窜过来将孩子一把抓起,就床沿一刀 宰去!小脑袋滚在被子上,血溅了法喜一身,尸体丢于床前榻凳上,血亦是流得 到处都是。法喜惨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杀手杀完一个,又窜到奶妈房前,一脚踹开房门,将奶妈已哄睡着的孩子拦 腰提起,来到中厅房中,即他父亲停柩的房间,照样一刀,杀死了孩子。付氏停 柩与他姓相反,一般停柩与中厅房,脚向内,头顶外,称“脚踏先”。所以杀手 杀孩子正是在他父亲的灵柩桌前。 杀手杀掉孩子,将头放在灵柩桌上,躯体置于棺材之上,然后大摇大摆地扬 长而去。孩子的头搁在灵柩桌上,瞪着双眼,瞧着自己的躯体与父亲的棺材…… 有人说,老爷在外并无仇家,是族内亲戚雇的杀手,因为一直想过继自己的 儿子以继承丰厚家产却不能如愿。也有人传是老爷的兄弟安排的,因为老爷无子 本该在兄弟的儿子中选一个作兼挑子,这样财产不流外姓并可累至几代,成为巨 富。老爷的一意孤行惹恼了这些做着美梦的人,使他们的觊觎之心无法得逞,以 至招来杀子之祸。 杀手逃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杀人的凶器——一柄雪亮的匕首。据说那匕首把 上系着红缨,颇似双生子抓周时争夺的木头匕首…… 双生子被装进一个简陋的竹篓,草草掩埋于后山。嫡妻受不了这个惊吓与打 击,不久也病死了。而法喜,在儿子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就疯了,整日痴痴呆呆, 只会反反复复说一句话:“我的儿子好可爱,天哪!” 不久族人们正式在灵前为老爷立嗣,嗣子为兄长之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老 爷几千石租的财产。明白真象的族人也少不了分得一份财物来堵嘴,至于杀手, 自然早就重重有赏,远走高飞了。诺大一个杀人案,因无人过问,竟然不了了之, 烟消云散…… 法喜疯了,被族人送到女佛堂,由嗣子每年拨黄谷五石做为生活费用。一个 拥有几千石租的女人,转眼间落得一无所有,在女佛堂勉强度日。 三十年过去了,法喜还在女佛堂苟延残喘。她活着,只因她不能不活着,她 甚至不知道还有一个“死”可以解除她的痛苦。人们已淡忘了她的身世,更将她 这个人遗忘。但法喜没有忘,她虽然疯了,却不能忘却自己的伤痛。不管别人对 她说什么,她回答的话都是:“我的儿子好可爱,天哪!” 她永远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她用第一句话来诉说她的故事,她曾经拥有 的一切,她用第二句话来呐喊,表达她的愤恨与不平…… 法果的故事 我知道法喜的故事,可是我没有料到,我的遭遇竟然和她一样…… 在云顶寨,妾分很多种,如果是因无子娶来生子的妾,地位是最高的,法喜 就是这种。为侍候年迈的老爷而提房的妾,是地位最低的一种,我就是这类。这 样的妾,还不如一个通房丫头,丫头虽通房,将来还有出嫁成家的希望,而妾是 不能改嫁的。既使一进门老头子就死了,也得忍辱含怨看人脸色,守寡一辈子。 所以我虽然只是个丫头,也不愿做这样的妾。 我哭了很久,跪着求女主人改变心意,是她看中我的伶俐,要我去侍候老爷 的。她对我的不情愿十分愤怒,她说:多少好人家女儿想嫁到云顶寨来还不能如 愿呢!你一个丫头有这样的福份,算是你的造化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想, 那些好人家的女儿,只怕也不愿嫁入付家做妾吧?何况是做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子的侍妾。可是我再求女主人就恼了,踢了我一脚,把我踢翻在地,喝道:这事 就这么定了!你愿也得嫁,不愿也得嫁! 于是我只得嫁了,我知道没法改变女主人决定的事。做为丫头,我也是最无 依无靠的那种,既不是世袭家奴“家生子”,有父母兄弟在身边,也不是只管穿 衣吃饭不给工钱,长大后由本家领回的“寄饭丫头”。我从小就被卖给付家,不 知父母是谁,更不知还有什么亲戚。我的一切,都由女主人做主,她就算是要我 死,我又能怎样? 成亲的时候,草草了了,也没人怎么管我。我蒙着盖头,看不清周围,磕磕 绊绊,打翻了敬茶的茶碗,只听得四周一片哄笑声。人们把我丢进新房就走了, 老爷一夜没来,我不敢掀了盖头,也不敢睡去,困得东倒西歪。半夜的时候,我 饿得不行,很想偷吃床上堆着的花生、枣子,又怕花生壳、枣核没地方搁,被人 发现了笑话,只好一直忍着饿…… 老爷天快亮了才被人扶回房来,醉得一塌糊涂,吐得满床都是。我打来热水 给他洗脸换衣,服侍他睡下。听着他沉沉的鼾声,我想我们们丫头要做的不就是 这些事吗?做了妾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爷有大小老婆一大群,满堂的儿孙,可是谁也不愿意侍候他,所以才将我 提房。我名份上是妾,实际上也比丫头好不了多少。其它那些妾虽然地位不如正 室,但吃穿用是一样的,独独我就不一样了。我也不敢和别人比,生怕再闹什么 笑话,做错什么,每天都提心吊胆,只求平安无事。 老爷不知得了个什么病,整天咳个不停,常常被痰卡住,得有人用竹管给他 吸出来。不然他就会两眼翻白,喉弄里呼噜呼噜的,两只枯瘦如柴的手使劲抓着 自己的胸膛,好像要憋死过去,吓死人了。开始给他吸痰的时候,我恶心极了, 后来做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老爷还喜欢喝酒,常常喝得醉薰薰地回来,吐得 一屋子酸臭,难怪他的家人不愿和他住在一起。 不久我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女儿,我有点失望。后来却觉得,也许女儿更好, 如果是儿子,虽然要以分一份田产,但那么多嫡子能容忍?像我这样命苦的人, 还是不要有什么非份的想法,平平安安要紧。 老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渐渐卧床不起,屎尿都拉在床上。家人先还来看 看,做做样子,后来就不来了。只有我守着他,给他熬药、擦身。我有时候也想 他早点死,好让我喘口气,有时候也觉得他怪可怜的,再有钱又怎么样呢?老了 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只剩下我,一个提房丫头可以使唤。 他精神好的时候,偶尔也会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只有我对他好,他要把家产 全给我和女儿。我听了也不当真,我知道这由不得他。 半年后老爷死了,我只希望女主人能容我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我带着 一个才半岁的孩子,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去。我听说了法喜的遭遇,很怕我的女儿 也遭到毒手,但我又想,法喜的儿子是家产的继承人,自然招人妒恨,我的女儿 算什么呢?在付氏女儿并无继承权,何况她和一个家奴生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虽然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怕有人来加害她。我每天背着抱着她不离身, 做什么事都带着她。我只有她一个亲人,她要没了,我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安葬了老爷,就到了年关。过年照例要进行祭祀,家祭夜不许背着孩子,我 不敢违规,只好将孩子哄睡着放在床上,关好门离去。 整个祭祀我都心神不定,牵挂着孩子。好不容易祭祀完了,我无心吃年夜饭, 慌忙回房看孩子。房门是虚掩的,我一见顿时慌了,走时我是关好门了呀!我奔 到床边,掀开帐子一看,孩子早已死了,细嫩的脖子上有两个深深的指印! 我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上。我抱起孩子,她的头软软地垂在我肩上,就 像平时熟睡后伏在我肩头一样。但她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抬起头来对我微 笑……孩子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抱着她往墙上撞去,撞得血流满面,却没能 死成。 我昏睡了几天,终于起来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女主人房里,跪下求她准我 出家为尼,女主人同意了。我知道孩子很可能是嫡子们杀害的,但是无凭无据, 又能怎样?我知道在这个家已没法呆了,我才十六岁,如果不能死,就只有出家 一条路了。 在佛堂的十几年里,我常常想为什么老爷家就容不下我的女儿呢?我也常常 回忆那个家祭的夜晚,猜测是谁下手掐死了孩子。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 法喜一直疯着,有时候我很想去和她说说话,告诉她我也有同样的遭遇。可 是无论我说什么,她总是说:“我的儿子好可爱,天哪!”我很想对她说,我的 女儿也好可爱,她也被人害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想啊想啊,总是想不明 白…… 法敬的故事 法敬是女佛堂里公认的最温柔娴静的女尼,她跛了一条腿,因此常常坐在那 里静静地抄写佛经。她写得一手好字,每天总是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写着。她握 笔的手,从没有一点颤抖,她笔下的字,刀刻般工整。旁人站在那里看她写字, 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宁静,再浮躁的心也会安静下来。她好似一池春水,清澈透明, 波澜不惊。没有人能看出来,她也经历过生死悲欢…… 法敬小时候聪慧异常,三岁即能背诵诗句,九岁即定亲,男方为付氏家族一 员,是法敬家世交。谁知没过几年,男方就生病死了。那时法敬虽小,已喜读《 孝经》、《列女传》、《内则》等书,常临暮《闺范》等贴。言谈之中,对这些 贞烈女子颇有敬意。家人担心她慕烈女,以死殉夫,将男方死讯的书信密藏于木 盒中,不让她知道。 家人的隐密行为,反倒激起法敬的好奇心,她装做不在意,却寻找时机趁人 不备偷开木盒,得见书信。闻此恶讯,法敬痛哭不已,将自己反锁房中三日,不 休不眠。家人吓坏了,以为她要想不开,每天派人轮流在房外劝说。无论谁去说 什么,房中始终没有回应,只有低低的饮泣声。 家人以为她必死无疑,十分恐慌。家族中出烈女固然是很光彩的事,但法敬 为独生女儿,又从小乖巧可人,家人爱若掌上明珠,不愿以她的性命来换取一座 贞节牌坊。只是若法敬心意已决,也无法可想。 谁知三日过后,法敬开门出来,对父母说:女儿本应追随夫君而去,无奈父 母年迈,只有女儿在身边,女儿若是去了,无法报答父母,亦是不孝。女儿愿留 在家中侍候双亲,终身不嫁。 家人听了,放下心来,对于“终身不嫁”云云,却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几年,法敬长成一位温柔美丽的大姑娘,父母不忍女儿埋没青春,一生 独守空闺,做主替她另定了亲。法敬得知后,坚决不从,认为如若另嫁他人,是 为不忠不义。家人以为她女儿家害羞,抹不下这个脸,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一连几天,有人看见法敬深夜在二楼闺房窗前徘徊,红烛燃至天明。然后有 一天,天蒙蒙亮时,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法敬从窗前跳了下去。 由于楼不是太高,法敬只是跌断了腿,并未摔死。家人急送医治,断腿虽接 上,却已不能回复原状。法敬成为跛子。 经过这事,家人不敢再逼法敬成亲,付氏男方家得知,深为感动,愿接法敬 过门,法敬亦表示愿去男方家守节。于是法敬来到云顶寨。 男方家建有小佛堂,法敬每日吃斋念佛,为过世丈夫祈祷。日复一日敲着木 鱼念经,以修来世。后来女佛堂建成,法敬正式剃度,迁往女佛堂清修。 在女佛堂出家的女尼,因出家的原因不一样,家产不一样,所带用度也不一 样。男方家因感念法敬专情,家资又丰,因此每年拨百石谷租作为她的用度,远 远超过有些人每年仅几石谷租的开支。法敬好作善事,常将这些用不完的谷租施 舍于人,或接济家里贫困的女尼,或捐给佛堂。 每逢观音生日等施粥日,法敬总要亲往付家场施粥处,并亲自从大木桶里勺 粥出来布施于穷苦人家。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的微笑,她的眼中,总是蕴含 着无限仁爱,她为自己及云顶寨赢得了众多的崇敬。 在女佛堂里,她抄着佛经,一年年过去,她依然坐在那里端端正正地写着。 晨钟暮鼓声中,她的手仍然没有一点颤抖,她的字,仍然刀刻般工整……没有人 知道,她的心中,是否也曾起过涟漪…… 法华的故事 法华有着一张苍白瘦小的脸,脸上的表情永远是幽怨难平,大眼睛里蕴藏无 限忧伤,仿佛随时要向人诉说什么。但她自从进了女佛堂,就极少开口,她紧紧 地抿着嘴唇,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心事,正如她把自己单薄的身体,严严密密地 掩藏在宽大的灰袍里…… 据说法华年少时与付氏定了亲,两家父母本是好友,后来因政治问题分歧反 目。一怒之下父母悔婚,但却忘记了撤回互换的八字。 几年之后男方已另娶,听说媳妇知书达理,又会打理家务,颇得公婆欢心。 法华是个认死理的人,认为八字既然没有撤回,仍算是许给付家的人,因此不肯 再嫁。 过了几年,父母双双去世,法华成了一个孤身女子。亲友不断上门来做媒, 法华皆摇头不应。有知情者猜到她的心思,问是否还愿嫁入付家,只是男方已另 娶,只能嫁去做妾了。法华垂泪不已,半响说道:事已如此,愿往付家。 于是经人撮合,法华嫁入云顶寨。嫁过去之后,法华才知侯门一去深似海, 从此与外界断了音讯。男方不仅有可心的嫡室,还有宠爱的小妾,法华才貌家世 不如正室,乖巧献媚又不如其他妾,亦不会煮糖拍酒,讨好公婆。因此既不得丈 夫喜爱,又不讨公婆欢心。加上自持本是正室,世事变故才沦落为妾,因此既不 愿巴结正室又愿与其它妾为伍,在家中显得孤立无援。 云顶寨里的妾和丫头一样,多半是用钱购买来的,身价多少不一,写在卖身 文约上。约上有很多条规矩,第一条就是要与本家断绝来往。有的妾生子多年, 才能悄悄在后门与亲属见上一面,还不敢从大门进出,让人看见了。这还得是娘 家在本地才行,要是离家远的,那就只能在梦中相会了。但是对嫡室就不一样了, 不仅礼敬有加,常来常往,年节还会差人送去礼物。法华虽与那些用钱买来的妾 不同,但毕竟是妾,也得遵守这一规矩。自入付氏家门,就再也没有见过亲友。 其实就算她可以见,父母双亡,又有谁惦记着来看她呢? 法华就这样把自己置于了孤立的境地。在这个显赫的家中,她妻不像妻,妾 不像妾,佣人不像佣人。她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搁在哪儿都碍眼。无论她走到哪 里,哪里的欢声笑语都会戛然而止,连聚在一起的佣人们都会默默地散去。她听 到佣人们议论她,说她自讨苦吃,人家男方明明一早就不想要她了,还非要嫁过 来,活该受冷落。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身子越来越消瘦,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越来越 不爱出门。家人渐渐将她淡忘,只有一个老仆,每天记得给她送去食物。 有一天阳光很好,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她的手伸出来已没有一点血色,她 的眼神漆黑空洞,阳光下她的影子飘飘惚惚。她就这样飘飘惚惚地走到花园,看 见春花开得正好,圆形的石桌旁男人正与妻妾饮酒赏花,几个小儿女绕在膝畔, 稚嫩的童声清脆地响起,一片莺歌燕舞。 她梦游一般地站在那里,站在那欢宴的咫尺间。她们看见她了,欢乐的气氛 顿时凝固,好像她的出现,有一种无声的谴责,谴责她们的欢娱。男人也看见了 她,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对妻妾说:别理她,我们一家人接着喝! 就在这一刻,法华大彻大悟。以前她还抱有幻想,幻想生一个孩子,能够在 这个家里赢得一点地位,能够让男人稍稍重视她一点。她曾经在佛前祈求,求上 天赐给她这个孩子,这个假想中的孩子曾带给她无尽的希望。可是孩子没有到来, 因为男人自从她过门就几乎不到她的房里来。现在她终于明白,她不属于这个家, 她是一个硬插进来的外人,无论孩子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带给她任何转变。他有 爱妻美妾,活泼伶俐的儿女,他不需要她,亦不需要她的孩子。她能做的和不能 做的都有人为他做了,她做什么都是多余,她呆在这个家里也是多余,只会讨人 嫌。 她请求去女佛堂修行,男人立刻同意了,他及她们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佛 堂所费不多,又不辱名节,正是难得的好去处。 法华来到女佛堂,依旧不苟言笑,不和人来往。没有人去问她什么,她也不 向人诉说什么,她用一张漠然的脸与一幅漠然的身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起来。 在一年又一年的孤寂岁月中,她一定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吧?要是当年另嫁他 人,此刻也已儿孙绕膝,共享天论了。是的,她一定后悔过,不然那一脸的幽怨 从何而来呢? 惠成的故事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竟然会来到女佛堂,成为一位女尼,在这里寂寞地 度过我的余生。 我来这里,是因为黎生。我和黎生同在云顶寨长大,从小青梅竹马,后来又 一起去寨外一所学校念书,感情更是深厚。我们两家本是亲戚,一向交好,见我 俩情投意合,便为我们订了亲,那真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我高兴极了,心里 对上天充满了感激,自古有那么多女子不能嫁给自己中意的人,而我却幸运地得 偿所愿。 自从订了亲,我就应了那句话:大姑娘瞧嫁妆——有日子的人了。我日也盼 夜也盼,就盼着出嫁的那一天,好能够和他日日夜夜不分离。 黎生有个叔叔去了日本,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他一回来,黎生的魂就被他 勾走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诉海外的风光,风土人情,碧蓝的像天空一样广阔的大 海,鲜美的海鱼……这一切把黎生迷住了,他想要乘上巨大的海轮,去见识那些 跪着吃饭的穿着奇怪服装的人们,去听一听我们无法想像的语言和歌声,看一看 满天飘飞的粉红的樱花。 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山中的人来说,这些东西的确是奇妙的事物。可是我却 不像他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外面固然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可是跟我又有什么关 系?我觉得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云顶寨。 但是黎生不这么想,他的魂已随着那一缕从遥远地方吹来的海风飞走了。他 对我说,他要随叔叔去日本留学,去开开眼界,长点见识。我问他要去多久,他 说两三年吧!我无法忍受他要离开这么久,我哭着求他不要去,他温柔地看着我 说:我们还有长长的一生呢,你不想年老的时候坐在躺椅里,听我慢慢对你讲述 我所见到的奇异的一切吗? 黎生走了。他把我的魂也带走了,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高兴起来。从小到大, 我从来没有和他分别过这么久,久得仿佛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每天我都到寨墙上去等他,虽然我知道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我幻想也许他 走到海边,看到风高浪大,改变心意不去了。我长久地站在寨墙上,向着远方眺 望,听说这重重叠叠的群山外,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一望无际的蓝色咸水, 这一切是那么的匪夷所思,我的想像只能到此为止。我无法想像再往前会有同样 的陆地,住着和我们相似又不同的人们,而黎生将要和那些奇怪的人们生活在一 起。 日子缓慢而艰难地过去,快到一年了。黎生答应过我,每年回来看我一次, 我热切地盼望着和他重逢。 但是我没有等来黎生,等来的只是他叔叔托人带回的一封信。信中说黎生暑 假时在海中游泳,不幸淹死,尸体被海浪冲走,无法找回。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将我击倒。我惨叫一声昏倒在地。整整 一个月,我发着高烧,胡言乱语,一会儿看见黎生好好的回来了,对我亲切地微 笑,一会儿看见黎生死了,浮肿变形的尸体在海上飘浮,突然散成一堆零碎的骨 肉…… 我不想醒过来,想要追随黎生而去。但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我还是一天天 好起来了。 大病初愈,我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家人千方百计逗我开心,而我对一 切都感到厌倦。我很想找到黎生的叔叔,问一问黎生在日本怎样生活,以及怎样 被海水吞没。但是黎生的叔叔并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他把黎生带出去,却没有 照顾好他,无颜回来面对黎生的父母吧! 我想起才定亲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庆幸啊!庆幸上天顾念我,成全了我的心 愿。现在我才知道,事情太美满了,就不是真的。难怪老话说:世上不如意事十 之八九。我太天真了,以为自己可以例外。 我仍然每天到寨墙上去,我知道永远也等不到黎生回来了,但我已经习惯了 每天在墙头等待。日子是这么的空,又能做些什么呢? 家人见我闷闷不乐,想让我外出散散心,问我想去什么地方。我回答说,我 想去看一看海。是的,我想去看一看海,看一看这个为黎生所向往的海是什么样 子,看一看这个将黎生永远带走的海是什么样子。 坐车又坐船,我辗转颠沛地走了许多路,终于来到了南国的海边。我讶异地 望着它,望着这黑沉沉的铺天盖地的咸水,听着它肆无岂惮的怒吼。我以为海不 过是像大河一样,只不过比大河更宽大,谁知它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再大的大 河也有对岸,而它仿佛伸向天边,无边无际。和它的巨浪相比,大河的波涛只是 小小的涟漪,我明白了为什么黎生会被它吞没。可是,为什么黎生要投身到这个 怪兽的怀抱里呢?难道海神也和河神一样,也需要人献祭吗?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辉映照海面,一片黯淡的血红。天空显得很低,很 压抑,像一口大锅倒扣在海面,让人喘不过气来。海风带着鱼腥味,咸咸的让人 想吐。这海边是那么荒凉,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海浪一下下拍着海岸,泛起 雪白的泡沫,瞬间退去又涌来,不停重复,永无止尽。此时此景让人想起所有形 容恒古远久隽永的词:海枯石烂、天涯海角、山盟海誓、苍海桑田、地老天荒… …没有了黎生,这些词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仆人们离得远远的,我独自在沙滩上坐了很久,有一刻我相信我可以永远这 样坐下去,直到化成一块石头。天快黑了,仆人们焦急地向我这边张望,但谁也 不敢过来催我。我缓缓起身,趁着仆人们不注意,快跑几步,一头扑进海里! 海浪声夹杂着风声,一下子便将仆人们的惊叫掩没。我不会游泳,瞬时呛进 一大口海水。海水原来是这样又苦又涩,我好像掉进一个放多了盐的大澡盆里。 它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水,它是另一种东西,一种呛人的毒药,它将我包围,灌进 我的喉弄、鼻子、耳朵、眼睛,使我无法呼吸……我想要呼喊救命,一口咸水趁 机涌进来,热辣辣地堵在胸口。我两眼发黑,头发昏,心中憋闷刺痛,再过一刻, 我就要炸开……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躺在沙滩上,身旁跪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仆,是他救了我。我哇 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呕着这可怕的咸水,鼻中与胸口的刺痛仍让我难受不已。 我再也没有勇气跃入海中,我想今生我都不会再选择跳海这种方式来结束生命, 如果我一定要淹死,我宁可去跳河。 本来我来这里,除了想看看海,就是想和黎生以同样的方式死去,死在同样 的海里。我想我们的灵魂,一定会在黑暗的海上重逢。现在虽然没有如愿,但我 已体验了黎生死亡的痛苦,他仿佛不再是孤单地可怕地死去。 我回到寨子,向父母请求出家为尼。父母开始不同意,而且很伤心,认为有 这么多亲人关心我,还是不能使我快乐。可是血缘关系不能代替心灵的亲近,父 母给我丰衣足食的生活,却离我的内心很远。黎生是外人,但能分享我的苦乐哀 愁,在心里我早已将他视为最亲的亲人。他去了,我虽有别的亲人,却无法抵挡 他离去带来的空虚与寒凉。我固执地一再请求,父母对我失望,终于同意了,拨 了几百石谷租给我,使我可以在佛堂过着宽裕的生活。 因为我的懦弱,我活了下来,没有和黎生同死。因为这一时的惧怕痛苦,我 将忍受漫漫无止尽的寂寞痛苦。后来想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世上没有谁比我 更爱黎生,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存在我心中一天。他因我的生命而长久,既使 所有的人都将他遗忘,他依然活在我心中,活在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 每一个瞬间的想念里。 惠明的故事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和爹做什么,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 清楚…… 爹娘抱养我时我已经三岁了。娘说,她和爹本来想抱一个年纪小的,免得记 起以前的事,长大后要去找亲生的爹娘。但那天他们经过村子,看见在一户人家 的门槛旁,我坐在一个圆圆的背篓里,冲着他们咯咯直笑,还挥动胖胖的小手。 爹立刻被我灿烂的笑容迷住了,执意要抱养我。娘不同意,认为我太大了,怕养 不家。两人争执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等我的亲生父母回来问一问,如果他们肯就 要,不肯就算了。 娘说,在等待我父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爹一直抱着我,逗我玩。我高高兴 兴地让他抱着,也不认生,后来还伏在他怀里睡着了。娘看见这样子,也觉得我 与爹很投缘。 我以前的家很穷,父母见有人肯出高价抱养我,虽然不舍,也还是同意了。 他们认为我到了这样的家里,一定会享尽荣华富贵。其实后来想想,世事难料, 留下来是否比现在更坏,也很难说。 我就这样跟着爹娘来到了云顶寨。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孩子,立刻改口称养 父母为爹娘。他们很高兴,给我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也许是小孩子不懂事,有这 么多好东西,也就渐渐的把以前的家忘了。 几年后,一直怀不上的娘突然开了怀,一连生了三个弟弟。有了自己的孩子, 娘就不大喜欢我了,爹却一直疼我。有一天晚上,我无意间从他们的房门口经过, 听见爹在劝娘对我好点,说要不是我来了,娘也不会怀上自己的孩子,是我给家 里带来了福气,不应该嫌弃我。又说我那么乖巧懂事,惹人怜爱,家里有钱又不 是多养不起一个人,何苦要薄待我,让外人见了笑话我们对人不厚道。娘听了无 话可说,叹了一口气。后来果然对我好些了。 我对爹很感激,心里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孝敬他。又过了几年,娘得病死了。 临死时她拉着我的手,要我答应好好照顾爹和三个弟弟。我流着泪说,我会的, 既使没有您的嘱托,我也会的,我早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我再也没别的家了。 您放心去吧!我知道娘是担心爹另娶,后娘对弟弟们不好,所以嘱托我。但是爹 并没有再娶,一直到我出家,他都没有另娶。 弟弟们还小,我又要照顾他们,又要照顾爹,每天从早忙到晚。爹很信任我, 把一切权力都交给我,我管他们的日常生活,还要照管收租等事。佣人们遇到什 么事,都不去问爹,却来问我,我俨然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转眼我到了该出嫁的年龄,爹想为我说人家,我拒绝了。我说弟弟们还没成 人,您也需要人照顾,这事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到了弟弟们该成家立业的时候,我张罗着为大弟弟娶了媳妇。忙完了大弟, 又忙二弟、三弟。三个弟弟都成了亲,我想要让大弟媳妇掌管家事,爹却不同意, 他说,我只相信你。 本来弟弟们成家立业了,我也该出阁了,但是爹越来越依赖我,越来越舍不 得我,拖来拖去我就成了老姑娘。过了通常出嫁的年纪,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 肯要我了。我横下心来想,这辈子不嫁算了,侍候爹一辈子好了。 我依然留在家里,掌管着一切事务。每天早中晚,我都要到爹的房里,照料 一下他的饮食起居,坐着陪他聊一会儿天。 有一天晚上,我在爹房里陪他,看见他的头上竟然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我 忍不住伸手过去,抚摸那点点斑白。爹捉住我的手,贴到他的脸上,伤感地问我 :爹老了,愈发舍不得离开你,爹是不是很自私?他落寞的神情让我很难过,我 垂泪道:不,我也舍不得爹,就让女儿侍候您一辈子吧! 他听了这话,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感到无比亲切, 我久久地任他搂着,仿佛三岁时第一次见他就信赖地投入他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嘎一声,惊醒了我们。几声轻轻的脚步声匆匆远去。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慌,这一幕被人看见,该如 何解释?又如何解释得清!半响我才强笑道:爹您休息吧,我去了。 风言风语果然来了,是由大弟媳处传开的,说难怪我这个不明不白的外人能 在家里掌握大权,原来是和爹有一手。真是看不出来呀,老的色胆包天,小的工 于心计。难怪一个不肯娶,一个不肯嫁……只怕今后家产不落在自家人手里,倒 要便宜了外人…… 有时我和弟弟对什么事意见不同,弟媳就会在一旁说:你别得罪大姐,说不 定今后我们都要在她手里讨饭吃呢! 最初只是弟媳们说说,渐渐的弟弟们也开始不满,后来连佣人们也开始窃窃 私语。我再也不敢单独到爹房中请安了。 我知道这个家不能容我了,我想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可是我已是一个年华 老去的老姑娘了,能嫁的人家肯定好不到哪去,而且我也厌倦了面对新的大家庭, 面对无尽的人事纠纷。深夜里暗自想想,虽然我和爹没什么,但我真的很依恋他,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看他疼爱温和的眼神,喜欢他轻轻抚摸我的秀发……我不知 道,这种依恋是否夹杂着别的成份,但我从未对别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情感。我不 想嫁人了,别的陌生的男人让我感到恐惧。 三个弟弟要求分家,爹迫于无奈答应了。他执意要分一份给我做嫁妆,三个 弟弟及弟媳强烈反对,认为付氏家族中从来女儿没有继承权,何况是一个养女。 爹很生气,骂道:女儿虽无权继承财产,但可提一部份做为嫁妆。大姐这些年是 怎么待你们的,你们心里清楚,难道你们要大姐后半辈子衣食无着,生生饿死? 谁敢再说,我不认这样没良心的儿子! 父子间闹得很僵,佣人们都在房外偷听,个个脸上一幅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 表情。我不愿爹为难,为了我和儿子闹翻,便推门进去,平静地说道:你们别吵 了,我决定到女佛堂出家。 爹很内疚,流着泪对我说:本以为抱养了你,可以使你一生过快乐无忧的日 子,没想到反而害了你。我微笑着说:您让我这么多年来丰衣足食,我已经很知 足了。要是留在以前那个家里,说不定已经饿死了。只是女儿走了,不能再孝敬 您了。 我就这样来到了女佛堂,静静地度过余生。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应再挂 念红尘俗事,可是我还是挂记着爹。我走了他身边再没有一个贴心贴肺的人了, 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每年春节,我都盼着他来看我,但他每年都没有来,只是差 人送来些食物和用品。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是惧怕传言,在云顶寨里,这样的传 言可以要人命。他是不想再打挠我,带给我伤害。 我知道今生再也看不见他怜爱的目光,我已是一个佛门中人,每天吃斋念佛, 我希望修得一个和今生不一样的来生。 付诗来 女佛堂里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纯粹因为喜欢佛学而出家的女尼也有,但大 多数都有着具体的世俗原因。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女佛堂是云顶寨里的一个避难 所,所有为世人所不容的人和事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庇护。如果一时拿不定主意, 还可在家吃长素,带发修行,心意定了再去佛堂剃度。 与之相邻的祥云寺没有寨内男人出家,也许是无论男人犯了什么,都不至于 没有活路,要寻求佛的庇护。那么多懒惰愚蠢的男人躺在祖先留下的财产上吃喝 嫖赌,无所不为,在寨子里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却有那么多美丽聪慧的女子命 运不济,只能去往佛堂,在那里度过凄清的一生。 我最后的归宿,会不会也是这里呢?我和下人相好,犯下了这样的罪孽,一 定为族人所不容,一旦有一天被人知道,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我打个冷颤,只 觉佛堂冷清清阴森森,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我陪姐姐吃过晚饭才离开,姐姐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送我出去。经过大 厅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头发花白,背佝偻着的老妇在替佛前的长明灯添灯油。姐 姐指着她说:“这是佛堂里的哑仆,已经来了很多年了。你别以为她很老了,她 才四十多岁。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身世,不过在这佛堂里的,谁没点伤心事,不 然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不知怎的,听姐姐说到“哑仆”,我突然心里跳了一下,想起明姨对我讲述 的武明君母亲的身世,难道这个哑仆会是明君的母亲?我停下步来,刻意盯着她 看了一会儿,令人失望的是,她的脸上身上,一点也找不出明君的影子。明君是 那么英俊威武,相貌堂堂,而她只是一个委琐的老太婆形象,脸上一副听天由命 的漠然表情。看着这张麻木的脸,无论如何也没法和明君的朝气蓬勃联系在一起。 我暗暗想,下次见到明姨,一定要问个清楚,就怕她顾虑重重的不肯说。 走出女佛堂,天已经黑了。雪飘飘扬扬地正从黑暗的天宇洒落下来,仿佛要 将所有的悲欢掩埋,仿佛所有悲伤的故事,都只是刹那的幻象。寨子里是那么凄 清,我的心里是那么的凄凉,那些悲伤的面孔,又一次在我心头伫立。我知道她 们即是我,我即是她们……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