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童 付永昌 唐合香的预产期已过了半个多月,还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怕有什么事,去问 接生婆。接生婆正在抽旱烟,老半天才把烟杆拿下来说:“孩子该出来时自然会 出来,少爷不必担心。” 我还是不放心:“可是过了半个月了,还没一点没要生的迹象。” “那有什么要紧?”接生婆翻翻白眼:“怀得久的多半要生贵子,你没听说 哪吒怀了三年才生出来?” 真要怀三年才生,不知是个什么怪胎。这哪是哪呀!我还待再问,接生婆嗑 嗑烟杆,打个哈欠站起身来,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推,一边说:“生孩子是瓜 熟蒂落的事,不生就是时候没到嘛!大老爷们不要管这些事,到时候有我老婆子 就行了。” 我只好走出门去。也不知怎的,唐合香的大肚子让我很紧张,我有时候偷偷 地看着那小山一样的隆起,觉得它向人昭示着我的罪过,仿佛时时暗示着我那一 夜的存在,提醒我负有的责任。 娘对唐合香说:“你看昌儿多紧张你,整天到处打听生孩子的事,人家都在 笑话他了。”唐合香就很幸福的笑笑,然后劝我不要为她担心。 晚上的时候,她让我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让我感觉孩子的蠕动,并对我说 :“你看,孩子好好的在呢!”隔着温暖的紧绷绷的肌肤,我可以感到一个活的 东西在动,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人害怕。我想像不出那会是一个小小的人儿,会吃 会拉会说会走,会长成和我一样大。我恐惧地问:“肚子会不会因此裂开?” 又过了半个月,还风平浪静的,我急得不知怎么好。其实在我内心,也不知 是不是真的盼望孩子降生。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 心上,使我坐立不安,紧张不已。唐合香安慰我说,肚子有点隐隐作痛了,看样 子快了,不用着急。 果然没过几天阵痛发作,她终于要生了。开始她还强忍着,后来忍不住痛得 叫起来。接生婆把我赶到房外,带着几个女佣进了屋子,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一天一夜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唐合香撕心裂肺的惨叫象利刃一样划 过耳膜,使我心惊肉跳。我在门外徘徊,仿佛如洞房花烛那夜般惶惶不安,不知 如何是好。女佣们一趟趟地出来进去,将煲热的水送进去,又将凉了的水端出来, 一片热腾腾的忙乱景象,使我觉得好象要杀猪——这联想不伦不类,我感到恐惧。 一个女佣端出来一盆白布,我拿起一块来看,上面沾染了斑斑血迹。娘出来 看见了,一把夺下白布丢回盆里,责怪道:“你怎么连规矩都忘了,碰这些女人 的脏东西!” 我才记起来,寨子里男女之别防范很严,平时女人不能用男人用的帕子、杯 盏、梳子等,连晾晒衣物的衣杆也是严格分开的。理由是女人比男人脏,身有晦 气,如用了男人的东西,会把晦气带给男人。女人如果偶尔不小心错用了男人的 物品,不仅要受到长辈的责骂,外人的嘲笑,佣人也会被牵连受责。要是男人不 小心拿错了女人的东西,也会觉得自己沾了晦气,急忙去洗手更衣。平常物品尚 且如此,沾上产血的白布更视为污物,难怪娘生气。但我浑然忘却了这些忌讳, 也不觉脏,只感到头昏,那腥红的血迹和新婚初夜的血迹重叠在一起,使我自感 罪孽深重。 到了第二天夜里,唐合香的呻吟已有气无力,我一遍遍对自己说:“别要出 什么事,别要出什么事!”突然接生婆满手是血地走出来,说唐合香难产,要佣 人把屋子里所有能打开的东西都打开,柜子门、抽屉、房门、箱子盖、杯子盖… …说这样可以帮助生产。我也顾不得去想这到底有用没有,一叠声吩咐佣人们照 办。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中仿佛某个妖怪要从天而降。狂 风吹得佣人们站立不稳,院子里的树木好像要被连根拨起,连房子都像要被狂风 抬走。紧跟着暴雨倾盆而下,一点过渡也没有,雨直接从天上瀑布般倒下,哗哗 的雨声中夹杂着雷声,春雷滚滚,一个接一个从天空碾过,沉闷的雷声如同天公 在咆哮。佣人们又忙着去关刚刚才打开的窗户与房门,以防雨水刮进屋子。但是 暴风雨不让他们那么做,一道炫目的闪电过后,一个霹雳惊天动地地炸开。霹雳 声中,所有未开的东西全都自动打了开来,房门、桌柜、窗户……无不逐一洞开! 就在这一片喧哗声中,我清晰地听到了婴儿清脆嘹亮的哭声!那声音是那么响亮, 充满了生命力,以至这暴风雨都不能将它淹没! 生了!我心中一宽,急忙往生产那间屋子跑。跑到站口,正碰见接生婆婆出 来,她一见我就道喜:“恭喜五少爷,少奶奶生了个男孩!”我摸出早就封好的 红包打赏,她谢过了。我想要进去探望妻儿,她拦住我说:“少奶奶失血过多, 几次昏过去,身子很虚弱,少爷还是暂时不要去打挠为好。”我答应了,看她守 了两天两夜,也是十分疲倦,就让她先回去了。 我也觉累坏了,正想回房休息,门又开了,出来一个手提竹筐的女佣。我问 道:“这是什么?” 女佣答:“是少奶奶的胎盘,太太吩咐提出去埋了。” 我探头一看,只见竹筐里血肉模糊地老大一堆东西,忙挥挥手让女佣提走。 忽听旁边有个声音说道:“且慢!”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爹来了。雨这么大, 他竟然冒雨前来探望,我不禁有点感动。 只听他说道:“哪有这么大的胎盘?让我再看看。”他绕着竹筐走了两圈, 忽然吩咐:“拿刀来!” 我吓了一跳:“爹,你要做什么?” 他摆摆手不言语,接过佣人递来的刀子,小心地将胎盘剖开,只见里面竟然 又卧着一个小婴儿! 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四周如同白昼,我看见那个小婴紧着两只小拳头,举在 身体两侧,脸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血污。他蓦地睁开双眼,“咯”地一声笑了出 来,笑容十分灿烂诡异。 这个不哭反笑的婴儿把我吓坏了,旁边提筐的女佣早已吓得软了下去。说来 也怪,小婴笑过之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又突如其来的停了,突然得好像有 谁拿着把大剪刀将雨幕卡嚓一声剪断。 我哆嗦着问爹:“这……这婴儿不会是个怪……怪物吧?” 爹也是一脸诧异,半响说道:“以前曾经听老人们隐约说起过,包在胎盘里 的胎儿叫穿衣童,都说穿衣童当贵。不过只是听说,一直没有遇见过。如果真是 这样,那就要恭喜你了,这孩子将来必有大作为。” 聚过来看稀奇的佣人们一听这话,立刻齐声道贺:“恭喜五少爷喜得贵子!” 我仍有点将信将疑,贵子不敢说,异子倒一定是的。哪有婴儿生下来就会笑 的?而且笑得那么诡异,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既然你爹这么说,一定不会错的。我看这婴儿面相不俗,是个有福之人, 不会有什么的。上天赐你两个儿子,是你的福气。”不知什么时候娘也来了,对 我说了这番话。她的话有一种安抚作用,我心中的阴影散去,渐渐高兴起来。 娘又对爹说:“老爷衣裳都湿了,请进来喝碗热汤暖暖身。”我这才注意到 爹的衣襟下摆已经湿了一大片,正在滴滴答答地淌水。我猛然意识到,其实爹是 很疼我的,虽然平时因为大太太的原故表现得很冷漠,但是关键时候他是护着我 的。他执意要在生前分家,也是为了让我生活得比较好。现在我有孩子了,他不 是等着第二天来看,而是及时冒雨前来,关切之情,无可否认。这样一想,我心 里淌过一阵暖意。 进屋坐下,佣人送上点心与银耳羹,三个人默默地吃着,相对无言。我想要 说几句感激的话,话到嘴边怎么也开不了口。娘也默默无语,气氛有些尴尬。这 几年爹已很少到娘这里来,分家后也很少过问我的生意,虽在一个寨子里,却各 过各的日子,彼此颇为生疏。此时聚在一起,竟不知如何相处。 其实分家的时候,我差点一无所得。按照付氏的惯例,私生子非常没有地位, 还比不上过继的养子,因为没名份,是不能继承财产的。娘虽为妾,可是不是明 媒正娶,是自己投奔来的,要算我是私生子,也无话可说。娘不是那种会吵闹撒 泼的人,真要如此待我们娘俩,她也无计可施。幸亏爹心意坚决,执意要分我一 份财产,大太太与众兄弟虽然不满,也不敢公然反对。毕竟这是个父权至上的社 会,爹好歹是名义上的家长。面对众人的非议,爹曾经恼怒地说,如果大家硬不 同意,他就把财产全捐给祠堂,让谁也得不到。 回想起来,爹实在待我不薄,一视同仁地分财产给我,让我风风光光地成亲 ……可是为什么直到此刻他冒雨前来,我才有一点感动?很多年来我都觉得他是 一个陌生人,直到今夜,我才感受到了他的关爱,那的确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 爱。 用过点心,爹就告辞了。我送他到门口,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谢谢爹……” 他用疲惫而温和的目光瞧着我,说道:“你长大了,也成家立业了,要好好 孝敬你娘。”顿了顿又说:“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伸手过来拍了 拍我的肩头,就走了。 回到屋子,看见娘正在灯下流泪,我吓了一跳,忙过去问道:“娘,您怎么 啦?” 娘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是高兴的。我终于把你拉扯大了,而今你也有 孩子了……”她怔怔地瞧着红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那一年,我有了你, 家里认为我未婚先孕,伤风败俗,把我赶了出来。你爹想要娶我,可是我恨他拆 散了我和董郎,不肯嫁给他。我住在一家破旧的小客栈里,众叛亲离,前路茫茫,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为了糊口,那几年我什么事都做过,给人帮佣,给人做绣品,织布来卖…… 从小你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日子虽然苦,可一看见你,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一天天地长大了,转眼到了该念书的年龄,可我没有钱供你上学。我想了 很久,最后决定到云顶寨找你爹,当年不肯嫁入付家,是吞不下这口气,可是这 几年艰难的日子已磨掉了我的傲气,你是那么聪明可爱,我不想耽误了你的前程。 你还记得那天吗?那天真冷,天上飘着细雪,我心里很忐忑不安,不知你爹 还认不认你,肯不肯收留我们娘俩。 以前我很恨你爹,恨他毁了我一生,弄得我有家不能归,颠沛流离到处流浪。 后来我不恨他了,他不仅认了你,收留了我们,待你也不薄,送你去念书,和其 它儿子一样分家产给你,让我们过了这么多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别恨我,当年我是真的喜欢你才不择手段。我后来想想, 回头来投奔他时我因为生活的煎熬已老了很多,姿色大不如前,他念在过去的情 份上这么待我们母子,的确是曾经真心喜欢过我的。不然男人在外一时风流,过 了好几年了,完全可以不认,或是拿些钱打发了事…… 昌儿,我不恨你爹了,你也别恨他了,好吗?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儿 子。昌儿,这一切都是命,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现在命运又给了你一个好媳 妇,两个可爱的儿子,你要珍惜呀!娘老了,经不起事了,只想我们一家好好过 几天安宁日子……“ 我知道她是见我成亲以来一直郁郁寡欢,又在借机提醒我别生事。于是我说 :“娘,您放心好了,儿子现在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好了, 你不仅有儿子,还有了媳妇、孙子,我们一家人会快快乐乐过日子的。” “听你这么说,娘就放心了。娘很高兴有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娘嘴里说着 高兴,眼泪却止不住一串串地落下来。那些滚落的泪水好似沉重的雨点,一下下 地打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去看望妻儿。唐合香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青的,但 是一脸的满足与幸福。两个小婴儿卧在她身旁,一个正咧着嘴哇哇大哭,一个睡 得正香,脸上仍带有一丝笑容,丝毫没有受到兄弟哭闹的影响。 这个面带笑容的小婴就是包在胎衣里的那个,个头比起兄弟来小了很多,但 是看上去并不瘦弱,反而有一种非常精致的感觉,这个一生下来就会笑的婴儿总 让我有些害怕。看着这两个小小的人儿,我不觉得他们是我的骨肉,他们让我感 到陌生和神奇,我也不觉得他们是我造就的,他们仿佛由上天送来给我。 唐合香说:“本以为只是一个,只起了一个名字,你给另一个也起个名吧!” 我想了想说:“他兄弟叫付景华,他就叫付景贤吧!”我希望这个意外得来 的儿子长大后能具有贤德的品质,无灾无祸地过一生。至于“穿衣童当贵”, “长大必有大作为”什么的,我也不指望。母亲常说,人命里有什么是注定的,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有些得到是承受不起的,要舍得放弃,平安就好。我好象 也受了母亲平安是福的影响,自己胸无大志,对儿子也不寄予厚望。 唐合香问:“做了爹了,你高兴吗?” “高兴。”我伸手摸摸她苍白的面颊:“辛苦你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我 感到沉甸甸的。妻儿加上母亲,仿佛一付重担,无可推卸地压在肩上。从此无论 我做什么,都要先考虑到他们。 我知道,在众人眼里,这就叫幸福。 在春寒料峭的深夜,云顶寨的七小姐付嫣紫穿着一身黑衣,一只猫似的伏在 其五哥付永昌的宅子屋顶上。连日细雨,瓦上生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初春的冷风 吹僵了她的手,但她仍一动不动地伏在瓦上。 透过几匹透明的亮瓦,可以看见屋内生着炉子,暖意浓浓。一张铺着锦被的 大床上,一个少妇头缠白布,斜依在床头,一个婴儿卧在她旁边,另一个小婴抱 在她怀里,正被她轻轻拍着。三个人的脸,都被炉火映得红红的。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张木盘,盘里托着一只青花 瓷碗。男人放下木盘,拿着瓷碗来到床前,少妇正欲放下怀中婴儿去接,男人伸 手制止了她。男人让她就那么斜躺着,自己端着碗,用小勺一勺勺地将碗中之物 舀了喂她。少妇先是娇羞地拒绝着,后来便一口口地喝了,并不时抬眼望一望男 人,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男人背对着亮瓦坐着,只能看见他清瘦的背影,看不见 脸上的表情,但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情景尽显无遗。 七小姐付嫣紫把脸贴在亮瓦上,痴痴地瞧着,仿佛要把这一幅合家欢的美丽 图画深深地印入脑中,永不遗忘。作为小姑子,她不备好礼物,正大光明地前去 探望侄儿,却在深夜偷偷摸摸地上房窥视。不仅如此,她的心里,还充满了各种 恶毒的念头。 她想要划开亮瓦,用手中摸到的碎石砸将下去,或者用她金色的小弓,射出 几支金色的短箭。她想要在那青花的碗中,投入世上最毒的毒药,或是推翻火炉, 让这幅美丽的合家欢图画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乌有。她将稳坐在这屋顶上,任那烈 焰升腾起来,将她也化做灰烬…… 又下雨了,冰凉的雨滴打到她炽热的脸上,驱散了她脑中那些不可告人的念 头,浇灭了她心中炽热的妒火。她离开了亮瓦,伸出她苍白的手,抱住了身旁的 一个金瓜压背。雨滴带走了她的温度,她只觉四肢冰凉,心头再无一丝热气。 这个圆滚滚的金瓜压背让她忆起了那一夜,那个漫长的新婚之夜。在那个夜 里,她也是这样伏在屋顶上,窥视着心爱之人的洞房花烛。在那个夜里,她的心 里也充满了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她想要割下他的人头来,如这个金瓜压背一般搁 在她身旁…… 她隐隐地意识到,这个夜晚是由于那个夜晚而来,这享尽天伦之乐的情景是 由于那夜的不眠而来。此时此景早已注定。正如她对那夜发生的事无能为力一样, 她对这夜他人的欢聚也束手无策。她只能做为一个旁观者,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在漆黑的夜里,在冰冷的雨中,付家七小姐伏在生满苔藓的屋顶上,贴着粗 糙的瓦片,张着嘴无法呼吸,无法呼喊,一任细雨纷纷落在身上。她浑身湿漉漉 的,如同一条被人恶作剧从水中捞起搁上高处的鱼,怀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与绝望。 仿佛所有的亲人都已离去,所有的欢乐都遥不可及。世界一片寂静漆黑,无论身 为什么都已了无生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