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租 年末是云顶寨最忙碌的时候,凡经营酒厂、煤矿、酱园厂、钱庄、店铺的付 家子弟都开始清帐,寨子里的各大管事也纷纷替主子去向田地佃户看田讲租。女 佣们在女总管宝妈的指挥下煮糖拍酒,腌菜薰肉,糖房头的大师傅开始制作各种 精美点心与糖食。就连最闲的太太小姐们,也忙碌起来,忙着赶制新衣,准备送 亲友的礼物,支使佣人做这做那。寨子里整日飘着糕饼的甜香和薰肉的柏树枝香, 人人急匆匆地行走着,加快步子奔入新的一年,仿佛不赶快着,那新年就赶不上 了。 这些人中,最忙的要数各管事了。他们要替主子收债,如租谷放的高利贷, 利息为一分五到二分不等,还有粮谷放的利,一般每借一石,年还一石二斗。其 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要去佃户家收取稳租(即押金)和看田讲租。 付氏兼并了大量的土地,自己并不亲自耕种,全部租给佃户代种。佃户要想 租种付氏土地,须先交纳稳租,数目多少由双方或管事代主人讲定,管事要看佃 农有无劳动力,是否懂庄稼,能否保证田土获得高产等。然后签定地租佃约,交 收成的五成、六成、七成不等。有的刻薄主子,在地租外还要附加贡物,如鸡鸭、 鲜果、豆类等,地主家办红白喜事,工是修建房屋,佃农还要服劳役,却不能和 雇工一样有工钱。遇到天灾人祸,人畜死亡,房屋倒塌或是天年欠收时,厚道的 地主会减免租子,刻薄的地主却丝毫不让。这种时候,如果要减免租子,也是由 地主派管事去讲租,根据受灾情况的轻重,议定租谷数目。 除此之外,每到年末,也要派管事前去讲租,重新议定租谷如何分成。这件 事情上,管事有很大的权力,让多让少,全凭管事一句话。所以佃户除酒肉款待 之外,还要塞“偏耳”(银钱等物贿赂)。对于管事来说,这是件肥差,寨子里 大小管事无数,并不是人人都轮得到的,只有那些得到主人信任的大管事,才有 此殊荣与权力。 云顶寨里八老爷付绍安的长子付承辉这几天正盘算着要去讲租的事。付承辉 号称“付氏娄人”,平生最恨洗澡,从不让佣人收拾屋子,大白天也挂着厚厚的 帘子,整日躺在床上抽大烟。挨近他的人,还离得老远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馊臭。 他的兄弟都对他敬而远之,佣人也烦他,管事们没事也不到他跟前去,只一个老 婆忠心耿耿地服伺他。 本来他只有一个嗜好,抽大烟,后来被大管家曾经望带到付家场上的聚宝楼 玩了一次,就迷上了那里,添了赌和玩娈童的爱好。这样一来,一年的开销就象 流水一样,等到年末账房先生给他一报帐,他才愣了,不明白那么多钱怎么转眼 就哗哗地没了。 这一年倒是玩得的确痛快,以他的家产,这么挥霍几年倒也不成问题。但长 此以往,毕竟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他生性懒惰,不愿劳神经商,是以分家时 不要煤矿酒厂,只要土地,坐收租谷。此时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要加租,以 维持开销。 他的老婆刘翠平不知他心里正烦着,一边侍候着他抽大烟,一边心里想着另 一件事——抚子。他俩成亲多年,年纪已然不小,一直膝下空空,大夫没少看, 药没少吃,刘翠平的肚子却依然不见动静,看来自个儿是生不出来了。在付氏家 族,无子是件严重的事,意味着家产无人继承,会引起某些族人起“占绝房”之 心。无子可以抚子,一经抚子,就不绝了。刘翠平盘算这件事已经很久,她想要 让二弟付淮宇的长子兼挑,这样财产不至流入外姓人家。以前她也曾向付承辉提 出过,他不置可否,现在趁着他烟抽得差不多,她又一次提出来。 谁知这一次付承辉勃然大怒,骂道:“抚子抚子,你非要弄一个别人的孩子 来分我的财产是不是?你嫌我的财产多得用不完是不是?” 刘翠平没想到他发这么大火,半天才愣头愣脑地道:“那是你二弟的孩子, 是你的亲侄子,不是外人呀!养儿防老,自家亲戚总比外姓人靠得住。咦,你不 是说,再怎么抽大烟,你的财产也用不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付承辉哼了一声:“养儿防老,防什么老?我爹六个儿子,个个分他一份财 产,谁孝敬过他老人家了?还不是佣人一天到晚侍候他。你要嫌钱多了,尽着花 就是,吃喝玩乐够了,也不枉活一辈子。我才不要什么养子用我的钱来替我养老 送终!” 刘翠平认为不是这个理,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还待再说,他一声 喝道:“好啦,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去,把曾经望给我找来!” 曾经望一走进付承辉的宅院,就闻到一股腐臭发霉的味道,连日阴雨,天井 里生满了青苔,滴滑溜溜,差点没摔他一跟头。他捂着鼻子,在心里诅咒着走进 了这座快要霉掉的宅子。 付承辉躺在软榻上,见他来了,放下烟枪懒洋洋地道:“曾大总管,烦你替 我办件事成不成?” 曾经望心下纳闷,今天付大少爷怎地这么客气?不知要他做什么难办的事? 心中嘀咕,面上却堆笑,哈着腰说:“哟,大少爷您尽管吩咐,只要小人能办到, 包管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也没什么要紧事,年末了,你去佃户余伯农家跑一趟吧!”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曾经望还是吃了一惊。余伯农是付承辉土地最大的一个 佃户,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人又勤快,整日在田里劳作。最初的租约议定是四六 分成,后来付承辉吸烟太厉害,涨到三七分成,这几乎已是最高的租约了。难道 付承辉要自己去讲租,竟要讲到二八分成? 曾经望试探地问:“大少爷是要我去讲租?这些事不是一向由您的田土管事 在办吗?” 付承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有些事,得曾大管家这样精明能干的人才办 得好。” 曾经望又小心翼翼地问:“据我所知,大少爷租给余伯农的田租已是三七分 成,再讲,岂不是要二八分成?那可是开了寨子里的先例,有无不妥?这个余伯 农,恐怕也不肯答应。” “那就要看曾大管家的口才如何了。”付承辉支起身子,阴笑道:“谁不知 道这寨子里没有曾大管家办不到的事?”他重新躺回软榻,又道:“你只管去办, 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去吧!” 曾经望只得答应了出来,心想这个付承辉也真是做得出来。付氏先辈佃田定 租,是和佃户对半开,所有收获的谷物瓜果都对半平分,这是较厚道的纳租数字。 后来则改为四六开,也有三七开的,主人越得越多了。可是和佃户二八开,还没 有哪家地主提出来过,这意味着佃户终年劳作,可能尚不够糊口。 这个付承辉也真精,把这件棘手的事丢给老子去办。曾经望一边在心里骂着, 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开这个口。其实对于付承辉何以会如此贪婪,他心里很清楚。 要不是他介绍这位本来只知抽大烟的大少爷去聚宝楼,不会弄到如今这种局面。 聚宝楼决对是个销金窟,任你多少金银财宝也能不动声色地吸光。介绍这位送财 的大少爷去,他曾经望可是得了聚宝楼老板不少好处,今日之事,也算有点因果 关系。说不得,只好跑一趟了。 余伯农刚从地里回来,正准备洗手吃饭,忽见曾大管家大驾光临,一时手忙 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一般管事前来讲租,都是事先约定,由佃户请一桌酒,酒 肉款待之后,再议定合约。此刻曾经望突然而至,怎不让他惊惶失措? 家里虽有米面,可是年猪未杀,腌肉也早已吃完,没有一点荤腥,也没有酒。 余伯农回过神来,忙支使大儿子去付家场上割肉,二儿子去打酒,三儿子去鱼塘 赊条鱼。儿子们去了之后,又让老婆杀只鸡,自己则想着怎样找个借口溜一会儿, 去向隔壁邻居借点钱塞给曾经望做偏耳。 曾经望见他一家子乱做一团,皱了皱眉道:“算了,不用忙着做饭了,我替 付承辉少爷来讲租,咱们省点事,就这么讲定好了。”他作为云顶寨里的第一大 总管,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也不把这顿酒饭放在眼里。余伯农家人口众多,土 地收入所分甚少,糊口之外,根本无余钱,因此曾经望也不指望从他身上榨得多 少偏耳。 可是曾经望越这么说,余伯农越是惊慌,他好像有预感,因此越发非要坚持 请这桌酒,似乎请了这桌酒,事情就会有所挽回。曾经望一时拦不住他,只得由 他忙去。 余伯农家是一幢偏偏倒倒的土屋,五六间屋子都黑乎乎的,进去要老半天才 能看见东西。曾经望在堂屋坐了半天才发现角落坐着两个老人,已经老得不大能 动弹,正朝他傻呵呵地讨好地笑着。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灰朴朴的,桌椅板凳都 裂着老大的口子,没有茶杯,用粗瓷大碗泡着一些大叶片的茶,水色尿黄,曾经 望根本没打算把这样的东西喝下肚。在这一片灰暗中,有一点鲜艳的红,定晴一 看,原来是黑漆漆的矮柜上放着一封包着红纸的粗点心,不知是人家送的还是买 来准备送人的。那一点红是这杂乱破败的屋子中惟一的亮色,惟一光鲜的东西。 院子里养着几只鸡,其中一只公鸡红毛绿尾,长得颇为雄壮,昂首挺胸地踱 进屋来,偏着头看看曾经望,气宇轩昂的样子。曾经望不由赞了一句:“这鸡长 得真他妈壮!” 闻言两个老人很是紧张,急忙说:“这鸡是准备过年时杀的。”曾经望哦了 一声没再留意,谁知过了一会儿,老人又嘀咕了一遍,曾经望才会过意来,赶情 两老人是怕他打这几只鸡的主意呢!曾经望不由在心里骂道:“呸,几只破鸡也 值得老子动心?你儿子求着我吃我还懒得动嘴呢!” 不一会儿酒肉上了桌,余伯农陪着酒,一边吆喝老婆赶快上菜,一边骂走几 个在桌边眼巴巴望着的儿子。曾经望被四五双眼睛盯得老大不舒服,一心只想快 些完成任务。余伯农一个劲地劝他喝酒吃肉,他每喝下一口酒吃下一块肉都令人 欣慰,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人心里踏实一些,仿佛这样拖延下去,那个担心的坏结 果就不会到来。 酒水辛辣刺喉,曾经望终于忍耐不住,把酒杯一顿说:“好啦,酒也喝过了, 菜也吃过了,该说正事了!” 余伯农顿时不作声,紧张地望着他。曾经望咳了一声,说道:“你是明白人, 我也不绕圈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少爷想把谷租改为二八分成。” 犹如睛天霹雳,余伯农惊呆了。去年讲租时从四六分成提到三七分成,他就 抗议过,当时田土管事说,先照这样做一年看看,实在不行明年再议。而今曾大 管家亲自来讲租,他就预感不妙,但还只是以为要维持去年的约定,万万想不到 竟然还要再加! 他猛地离开桌子,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道:“求曾总管在大少爷面前 再说说,实在是不能再加了呀!去年三七开我们一家老小都只能勉强有碗饭吃, 今年再加,只怕连饭都吃不饱啦!” 曾经望叹了口气:“唉,二八分成是多了一点,但你也要体谅一下大少爷嘛! 他分家时没有要店铺,只分得一点田地,不靠地租吃饭还能怎的?何况他的地是 数一数二的好地,肥得冒油,随便丢粒种子也能开花结果,种到产量这么高的地, 怎么会吃不饱饭呢!” 余伯农只是磕头不起:“求曾总管再去说说,不能再加了呀!二八分成,没 有哪家要分这么多的呀!” “规矩也是人定的嘛!哪家的地也没付少爷的地好,哪家的佃户也不及你懂 庄稼嘛!行了,你起来按手印吧!”曾经望好说歹说,余伯农只是长跪不起,还 拉了老婆儿子跪了一地。老婆哀哀哭起来,几个儿子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嚎啕大哭, 两个老人在角落里吓得簌簌发抖,真是乱成一片。曾经望心里一烦,忍不住发作 道:“嫌高了?嫌高就搬家!” 逼佃搬家,是地主对佃户的杀手锏,最恶毒的行径。佃户在一处安定下来, 修了房子,只盼子子孙孙都老死于此。搬家要钱,又要损失东西,哪能说搬就搬, 何况又能搬到哪里去?种地的人,最眷恋土地,轻易不愿离开故土。这一招使将 出来,果然见血封喉,余伯农一愣之下大哭:“我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我搬到哪 里去呀!求曾总管看在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为付家种地的份上,开恩给我全家老 小一条活路吧!” “这是什么话?我曾经望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做不了这个主。告诉你,付大 少爷铁了心要加租,今天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余伯农这个时候才想起没塞偏耳贿赂这位大总管,忙从衣袋里掏出刚借到的 两块大洋塞到曾经望手里。曾经望拿了钱,放软了口气说:“不是我不帮你,实 在是大少爷主意已定。这样吧,你在租约上按了手印,回去我和大少爷说说,让 他这一年不要你出义工,你就好好专心种地吧!”说罢拿出事先写好的合约,拉 过他的手就地按了手印。 曾经望出了门,余伯农才从昏昏乎乎中醒过来。他不能置信地看了看手指上 的红印,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追出门去。 他追了一段不见人影,此处岔路甚多,不知曾经望从哪条路走了。一口气不 由得散了,心知追上也没有用,大局已定,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越想越觉自己命 苦,忍不住坐在路边抹起眼泪来。 寨子里的长工施长福打柴经过,见余伯农坐在路边哭,放下堆得高高的背篓 问道:“余老哥,什么事这么伤心呀?” 余伯农把付承辉加租的事说了,施长福也忿忿不平,鼓动他去向寨长告状, 就说寨子里还从来没有哪家定这么高的谷租,不是明摆着不要人活了吗?余伯农 却摇摇头,告,上哪儿告去!这是付氏自家的事,外人不管,寨长也不会管这些 鸡毛蒜皮的事。各家各户都已分家,一家不问别家事,寨子里的事务由寨务局处 理,而寨务局就是由曾经望主持的。曾经望都亲自来了,还能说什么?要是付绍 安老爷还活着,也许还能向他说说,让他劝儿子改主意,可惜他又早早的地死掉 了。 “还是你们做长工的好啊!”余伯农由衷地感叹:“每月有固定的工钱,初 一十五还有酒肉打牙祭,遇到红白喜事,打打短工又能挣几个钱零花。不象我, 一年到头全家累死累活,全是为别人干。每天吃些粗杂瓜果,常常几个月都不见 荤腥,几个小崽子一见别人家吃肉眼睛都绿了……遭罪啊!” “余老哥,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啊!只不过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罢了。我 一个做粗杂活的长工,又没钱孝敬管事,有什么好事哪能轮到我。你看我,穷得 连个老婆都讨不上,还比不上你老哥有妻有子啊!” 两人坐在路边互相诉了一会儿苦,余伯农还是想不通地说:“你想想,我挖 十锄头,就有八锄头是替大少爷挖的,只有两锄头才是为自己挖的,怎么也说不 过呀!就因为他有地而我没有?可是要不是我天天流着汗摆弄,地里怎么会平白 无故地长出吃的来?” 施长福劝道:“算啦老哥,谁叫我们是穷人呢!有碗饭吃,混一天是一天罢!” 天色渐渐暗了,施长福背起背篓说:“余老哥你想开些,我走了。”他背篓 里的柴火堆得小山似的,用绳子紧紧地拴着,压得他腰都弯了。余伯农看着他蹒 跚的佝偻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背上也压着一座无形的小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吸了口气,努力挺直背,好像这样就可以摆脱这无形的重负。但是当他抬 起头来,又从半空中看见了一家老小饥饿的眼睛,黑洞洞的大嘴。于是他知道, 为了这些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这辈子都将面朝黄土终日劳作,再也不能直 起腰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