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付永昌 没想到会发那么大洪水,我的酒窖毁于一旦。 往年夏天也常常下大暴雨,但都没有今年下得这么早,这么久,这么大。天 好象破了个口子,天河的水哗哗地直往下淌。墨溪河已经不是清澈的小河了,而 是一条黄浪滔天的大河。那么多的水突然从天而降,使人想起“黄河之水天上来” 的说法,现在是“墨溪之水天上来”,它应该叫做墨河了。连叹花池里的水都满 溢出来,在寨子里四处奔走,常年清澈的水也混浊了。 山洪暴发,洪水一眨眼就冲毁了我的酒窖,那可是四百多年历史的老窖啊! 天成酒厂这样的老窖只有十二个,毁一个就少一个。我心痛不已,它是付氏祖祖 辈辈留下来的产业,却毁在我手里,真是愧对祖先。我没有土地田产,只有酒厂 与煤矿,煤矿这七八年来一直不出煤,全靠酒厂的收入支撑着工人的开销。现在 酒窖毁了,拿什么来继续煤矿的开采,今后又靠什么来养活妻儿老母? 在开采煤矿的最初几年,我也曾想过要停下来,仅靠酒厂的收入,就足以让 一家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一开始摊子铺得太大,招了许多工人,说一声不采 了,意味着这许多人都要失业,许多家要挨饿。我一流露出想停采,工人们马上 很紧张,纷纷来对我说,减点工钱都行,千万别停工。后来我又受了留学国外的 三哥四哥的影响,认为要富国富民,非自办实业不可。当时我想,煤矿几年不出 炭也是常有的事,再挖几年看看吧!这一拖又是七八年,想不到煤还没挖出来, 酒厂先倒了。 那些天,我站在洪水泛滥的河岸,望着昏浊的大水无情地摧毁成所经过的一 切,心情沉重极了。两岸有许多良田被淹没了,都是种了多年的熟土,肥沃的土 地呀。玉米才刚刚抽穗,柑桔也才刚刚开过花,花朵的甜香还未散去,就被洪水 潮湿的水汽混合成一种腐败的味道。农户今年可能会颗粒无收,如果是云顶寨的 佃户,仁厚的主子会减免租,但若遇到刻薄的主子,比如付承辉之类,就难说了, 说不定还要欠一背的债。比起这些农户来,我虽暂无生计之忧,可是百年的老窖 毁于我手…… 一些农户在河岸焚香,对着洪水磕头朝拜,请求河神息怒,收回大水,还向 水中投放活猪、鸡鸭等。女人们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不住抹着泪。只有孩童们 依然无忧无虑地奔跑着,挖出柔软的淤泥玩耍。 洪水不仅淹没了无数的良田沃土,还淹没了本县著名的风景名胜地金银仓与 五福岩。相传墨溪河畔有金仓银仓,仓门靠近河边,门口有一巨石。有一天,一 个牧童捡得一块奇怪的石头,黑漆漆的有着古怪的花纹。他用这块石头在巨石上 敲了一下,仓门就开了,里面隐隐闪出金光,象藏有许多珍宝。牧童正想进去一 探究竟,河中突然出现一只装饰华美的花船,鲜花饰满船头船身,船仓轻纱飞扬, 丝竹之声轻轻传来。一位红衣姑娘俏生生地立在船头,肤色如玉,裙裾飘扬,好 似天女下凡,牧童不由看呆了。姑娘对牧童喊道:“你要是能掷着我,我就许给 你!”牧童手上正握着那块怪石,生怕姑娘走了,情急之下,便将那怪石向姑娘 掷去。怪石落入花船,船就沉了,姑娘和船一起瞬时就不见了。牧童听见身后金 银仓的石门嘎嘎作响,也缓缓地关上了。他急忙扑过去,哪里还打得开!牧童后 悔不已,又不甘心,就到沪州请来木船马帮,打算开仓取金银。马帮的船行至五 福凼,突然风雨交加,船马被阻,无法行驶。第二天雨过天晴,人们看见河面空 空如也,船马和牧童都不知去向。 还有另一种不同的传说,是说在灯杆石山脚下,有一对老夫妻开了个小店, 卖豆腐为生。有一天,一个过路人来到小店,非要买老两口压豆腐的那块石头。 这是老俩口的命根子,当然不卖。过路人并不离开,执意要买,如此多次,老两 口犯了疑,追问原因。过路人透露说,那是金银仓的石锁,只要将它在河边巨石 上撞三下,金银仓就会打开。老两口欢喜不已,背着路人,悄悄跑去偷开仓门。 仓门果然应声而开,哪知里面的金马银马早就饿极了,向老两口扑去争食。危急 中,身边只有石锁,只得用它向金马银马掷去,马被打退了,但仓门也关上了。 从此金银仓再也没有被打开过,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也无人知晓。 五福岩就在传说中的金银仓旁边,每级岩石上都有一个福字,写法各不相同, 有行书、楷书、隶书……还有一个据说是甲骨文。五个福字下面有两句话:要得 五福现,父子不相见。这几个字已有几百年历史,谁也不知道五福指的是什么, 又为什么要父子不相见才能现。如今被泥沙掩埋,恐怕将成为千古之谜了。 少年时常常和嫣紫妹妹在墨溪河边玩,她对于金银仓的传说很有兴趣,老是 缠着要我陪她到墨溪边捡石头,梦想能捡到有古怪花纹的黑石头,好打开金银仓 的门。我总是找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在上面看书,任她在一旁东翻西捡。她找 到一块黑石,就欢呼一声,欢天喜地拿来给我看。要是我不以为然,她就毫不可 惜地把它扔掉,要是我觉得还有点意思,她就把它当宝般小心地放在我坐的大石 头上,又去寻找新的石头。她把它们在我的周围围成一圈,所以我常常坐在一堆 黑色的石头中间,好像唐僧坐在孙悟空划下的圈子中,不得擅自离开。到了要走 的时候,她像个贪心的猴子一样,这块也舍不得丢,那块也要带回去。最终由我 决定哪几块有此殊荣可以跟回家,放入嫣紫小姐香喷喷的闺房里。对于我挑选的 结果,她并无异议,选中的成为宝贝,落选的立刻还原成一钱不值的石头,被丢 弃在岸边。说不定下次再来的时候,又会被她重新捡起。我觉得这是一件徒劳无 功的事,但她乐此不疲。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只找黑色的石头,不去找哪一块才是金银仓门口的巨 石,要是找到黑色的奇石了,又拿它往哪儿敲呢?她说,巨石又搬不动,当然要 先找黑色的石头了,找到了拿它到处去找大石头敲,总要敲开。我又问,你干嘛 非要打开金银仓的门呢?难道你也贪图里面的金银珠宝?她回答说:是呀,我想 要很多很多的珠宝。我又问,你要这么多珠宝来做什么?就算全身都戴满了,也 要不了多少。 她嘻嘻一笑说:我要用它们来造一座小房子,用红宝石做屋顶,金子做屋沿, 它有着半圆形的拱门,绿宝石做的窗户,银子镶的边。墙上镶满各种各样的珠宝, 宝石、钻石、蛋白石、玛瑙、珍珠……连屋子里面的墙上也要镶上,我要让它里 里外外都发着光。屋子里要用白玉做床,绿玉做桌子,翡翠做碗,摆上金筷子, 银勺子,把各种宝石珠子放在碗里,然后我们俩就在这所金光灿灿的屋子里玩过 家家。人家就会说,看,永昌哥哥和嫣紫妹妹在世上最美丽的房子里玩最阔气的 过家家…… 她的回答让我笑坏了,我说,你太糟蹋东西了吧!她跺着脚叫:我就这么用! 我又笑坏了,我说你这么说好像金银仓已经被你打开,里面的宝贝已经全都归你 了。其实金银仓只不过是一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还不一定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就愣了,然后嘴一扁就想哭。她又不是不知道金银仓只是 个传说,但从我嘴里说出来,好像有所不同,好像我说的就是真的,就得到了证 实。我一见她伤心了,急忙又说,这是我瞎猜的,也许真的有也不一定,不然怎 么会有这样的传说?来,我来帮你找黑石头!于是她马上又破啼为笑…… 这些回忆从昏黄的水中冉冉升起,萦绕在我心头。现在洪水淹埋了一切,这 些记忆好像孤魂野鬼,无所依托地徘徊在水面上……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两个小儿欢喜地扑到膝前,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他 们一如继往地无忧无虑,我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他们。我已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他们, 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 唐合香进来,端茶给我,一边柔声喝开儿子:“爸爸累了,你们俩到外面玩 去。”儿子乖乖地听话出去了,她朝我笑笑,走过来挨着我坐下,说道:“酒厂 没了就没了,你别太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我和儿子还有娘都能跟着你过苦 日子,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我摸摸她的头发:“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娘儿母子挨饿的。我打算把煤矿 停采了,唉,要是早几年听你的话停下来就好了,不至于白扔那么多钱进去。” “不,永昌,现在煤矿反而不能停采。”她正色道:“以前我希望你停下来 是因为你有酒厂,不想你太累,煤矿反正不出煤,停了也就算了。现在不一样了, 你没有酒厂了,煤矿是你惟一的产业了,你得继续挖下去。已经挖了这么多年, 前功尽弃太可惜。我还有些陪嫁的首饰,可以拿给你支撑一阵子。” “我怎么能要你的陪嫁?再说要是还挖不出煤,又怎么办呢?” “我想过了,”她神色平静地说:“靠这点积蓄不能过一辈子,不如赌一赌。 何况,你不能没有事做。”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打动了,我不由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一亲。是啊,她是了 解我的,我不能像寨子里有些男人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祖先的遗产上吃喝 嫖赌。我还是想要做点什么,既使现在我有足够过一生的资产,也不能这么无所 事事地度过余生。而且,我已没有这样的资本了,不多的一点积蓄,坐吃山空之 后,又该如何维生呢?难道向兄长们伸手?我这样的身份,岂不令家人蒙羞,我 就是饿死,也不愿做这样的事。 不错,是该赌一赌。唐合香的话让我很安慰,我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我娶 一了个多么好的妻子,她具有一个女人所能具有的所有美德,可是我却……有人 说,好女人使人感到活在天堂,坏女人使人犹在地狱。唐合香具有的美德无疑使 她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好女人,而和嫣紫在一起时那种堕落的感觉犹如深陷地狱。 可是,为什么我竟然向往地狱而不留恋天堂呢? 嫣紫得知酒窖被毁之后对我说,永昌哥哥你别犯愁,就算哥哥们不肯帮你, 还有我呢!我的田产给你一半好了。我摇摇头说,我怎么能要你的财产,别人会 怎么看呢!她呸了一声说道,管别人说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啊! 唐合香和嫣紫的态度使我感到很温暖,有这样的两个女人支持我,我应该是 一个幸福的男人了…… 洪水终于退去,留下厚厚的淤泥,表面被太阳晒干了,裂开一条条的缝,如 果踩下去,却会陷入其中,翻出新鲜的臭烘烘的烂泥味。这味道弥漫在人们的心 头,久久不散。 田野重又变得青青黄黄,嫩绿的草从原本该长庄稼的地方茁壮地冒出来,看 上去青翠多汁,鲜美可口,但它们不能当饭吃。饥荒不可避免地来到了,田野上 出现了一群群挖野菜的人们,许多农户家的碗里,呈现出了五彩缤纷的颜色,红 的是去年收的红薯,黄的陈年玉米,绿的是菜叶……渐渐的它们只剩下一种颜色 ——野菜黯淡的绿。人们的行走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声音也小了许多,小孩子 们也不再一天到处乱跑,追逐打闹,只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搭拉着小脑袋。世界 仿佛静了许多,静得人心慌。 付家场上,仍然各种东西都有卖的,但是价格贵得吓人,居高不下的粮价使 一般人根本不敢问津。许多食店关了门,开着的也门可罗雀,伙计无所事事地伏 在油腻的桌子上打瞌睡。街道上仍然有许多行走的人,他们都面色发青,神情恍 惚,眼神呆滞,行动迟缓,仿佛鬼集改在了白天。 洪水对云顶寨没什么影响,云顶寨本来就在山顶上,位置很高,除非整个县 城都淹了,才可能淹到它。虽然大雨使叹花池的水满了出来,那也不过是使周围 的梅林被过多地浇灌了一番,池边的石板路上糊了些被冲散的泥而已,佣人们很 快在雨停后把它打扫干净了。同样,饥荒也对云顶寨毫发无损。砖头屋基常年存 有几大仓谷子,仓库修建得坚固完好,存放几年稻谷也不会霉坏,何况每年收了 新谷,都要换一部份陈谷出来。寨内还有小片土地,种有粮食蔬菜,这些作物长 式良好。不能不佩付氏先祖考虑周全,把寨子修在山顶上,水淹不着。寨里不仅 水火俱全,建筑坚固,兵多粮足,枪弹充实,而且开垦有土地,当存粮不足时, 还可以自己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补充。当初是为防备战乱时期被围困而做的准备, 想不到在天灾人祸时也能发挥作用。 平时祠堂每月都要发放孤贫牌,施钱施米,救济贫困的人,现在遇到洪水引 起的大饥荒,寨里更要有所表示。不仅祠堂每天在付家场上施粥,而且寨内的平 粜局决定开仓放赈,将砖头屋基存放的谷子卖贱价。此举一出,付家场上的米价 立刻平稳下来。 每天,付家场的坝子里支起十余口大铁锅,从早到晚熬着粥。热气腾腾的粥 散发出粮食香甜的气息,如同蜜糖招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这诱人的味道引来了大 群饥饿的人们,方圆几百里的饥民都翻山越岭前来。许多人甚至不再回去,就露 宿在付家场上,等着第二天再来领粥。 往年殷实的个人也要发放钱米,今年也不例外,不少人家纷纷以个人的名义 在付家场施粥。往年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今年我只能看着别人做这样的事了。我 心里很难过,唐合香说,你别难过,施粥是一时的救急,你想想煤矿那么多人靠 你生活呢!你要是把煤挖出来,多少人都有饭吃了。 她说得有理,可我还是难过。我感到自己突然间变得一无所有,突然间成了 一个局外人,很多事情再也不能置身其中。这感觉很可怕,我仿佛重又回到了那 个细雪纷纷的傍晚,重新成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惶惶不安的少年,跟随母亲来到云 顶寨,饥寒交迫地站在冷风中哆嗦着等候,等着不可知的命运落到头上…… 有时候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寨墙上,遥望付家场上施粥处拥挤的人群,人群黑 压压地围着十几口大铁锅,如同一个个纠集的大蜂窝。我看着饥饿的人们,禁不 住想,人活着到底为什么呢?也就是为一口食吧! 看着付氏家族的义举,我想到的却是佛的慈悲,佛的力量。付氏历来信佛, 信奉要为善不做恶,也许历代乐善好施的名声正是因此得来。觉花佛虽然有点装 神弄鬼,但如果能在他的感召下,寨子里人人信佛,人人向善,也是一件好事。 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天收去我的酒窖,难道是我做了恶?是不是因为 我和嫣紫妹妹……犯了天怒? 有时我去河边转转,徘徊在被水淹过又退去的荒芜的田野上,野草不请自来, 蓬蓬勃勃地在太阳下茂盛地长着,显示出一片兴旺之气。这繁茂让人倍感凄凉。 我站在半人高的草丛中,草叶像锋利的刀片割伤我的手,我嗅着从脚下传来 的泥土的气息,热烘烘的肥沃的气息。这气息让人心安,土地还在那里,还能重 新长出粮食,填进饥饿的嘴里,空无的肚子里,让人踏实。 一直以来,我忙着经营酒厂、煤矿,很少关注土地,也从不把田间劳作放在 眼里,认为办实业才是正道,才是男人真正的事业。一场洪水让我明白了土地才 是最实在最靠得住的东西,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是一件危险的事。就在这一刻, 我猛地意识到这是故乡,独一无二的故乡。我不是跟着母亲在外漂泊的孩子,也 不是云顶寨里身份暧昧的寄居者,这就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我的母亲生长在这 里,我也出生在这里,母亲和父亲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根所在的地 方。 太阳高高地照着,野蜂嗡嗡地飞着,蒲公英在风里放出无数的小伞,河谷里 无数的石头一声不吭地呆着,有的黑着脸,有的白着脸。云顶寨卧在群山之中, 坚固的寨墙手臂般环抱着它,为它挡风遮雨,抵挡一切伤害。山脚下散落着农家 的小院,掩映在芭蕉树叶下,露出鱼鳞般的屋脊…… 这世外桃源般宁静优美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心里涌出无限的眷念, 最深情的眷念。这场洪水终于让我认同了自己,认同了自己属于这块土地,属于 有着六百年历史的云顶寨的一员。它属于我,我也属于它,我不是一个外人,一 个流浪者,我是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世上最美丽最肥沃的土地上。一切都会丧失, 而大地永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