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洪水与饥荒过后的第二年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大旱,从春天开始就没怎么下雨, 夏天是有史以来最热的,立秋后仍热得盛夏似的。每天每天,太阳准时从东方升 起,火辣辣地反反复复地烤着大地,烤得大地吱吱作响,干枯的草们要自燃起来, 农户们想在秋后补种一些庄稼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今年这秋老虎真厉害!连晴了 一个多月之后,连骂都骂不出来了,人们只是互相忧愁地望望,不约而同地叹口 气,摇摇头各自走开。人人都心想要是去年的雨均点在这时候下就好了,但是老 天已经把这一年的雨水在去年一古脑地泼过了,仿佛后悔给得太多,现在又想要 收点回去,晒得空气中一丝水汽都没有了。 地裂了,裂开的地有些硬得像石头,锄头挖下去都要冒火星,有些干得如同 粉沫,一碰就化做沙粒满天扬起。这样的土地不可能栽种任何庄稼,洪水过后蓬 蓬勃勃生长起来的草们也早就枯掉了,乱发般这里站着一丛,那里蹲着一丛。整 个河岸,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枯黄的荒凉。 正是秋天,收获的秋天,往年这个时候金灿灿的稻子早就堆满了农家小院, 玉米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付家场上金黄的大南瓜,蒙着白霜的冬瓜,长着刺儿 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紫着脸的茄子等瓜果,也堆得小山似的。红红绿绿青 青白白,一个赛一个鲜嫩水灵,能让人挑花了眼。而如今这鲜活生动的画面只留 在了人们的记忆中,付家场上空空如也,那原本进行买卖的坝子空着,像一张饥 饿干渴的大嘴,恶梦似的大张着。 人们不再到处闲逛,呆在家里以躲避毒辣辣的日头,躺在床上以避免消耗过 多的体力,因为没有粮食和水来产生它们。有人忍不住在早晨醒来的时候跑出去 看看天,以期望发现一点要下雨的兆头。但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着,没有一丝云, 也没有一缕带着潮气的风。其实不用起床也知道没指望下雨,带着热力的阳光早 就从窗户爬进来,照到炕头,照在人们似醒非醒的脸上。 狗整天伸着舌头喘气,鸡蹲在沙窝里张着翅膀散热,猫贴着墙根摊开四肢躺 着,猪饿得叫都叫不出来。它们全和人一样没精打彩,除了躺着没力气做别的事 情。 到了晚上,人们才敢出门来走动一下,但也不能活动太多,不然要流许多汗, 汗也是水,可惜不能重新喝进去。人们坐在自己家小院里,议论着天上的云朵: 火烧云,天晴晴;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早起天 无云,日出渐光明;暮看西边亮,来日定睛朗……人们为一些形状不太确定的云 争论着,仿佛争赢了,明天就会下雨了。当然,话也不能说得太多了,说太多会 口干,口干会想喝水,可是水,水在哪里呢? 水成了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水,清凉解渴,甘甜滋润,能浇熄人们心头的大 火。但是水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还原成水汽、云朵,雨水却只停留在天空中, 不肯落下来。 有的池塘水干了,死鱼白花花地翻着肚皮,在烈日下很快腐烂,散发出恶臭。 有的还有一口浑汤,担回去用明矾镇很久都是黄的,喝起来象在喝面汤,但心里 有点犯嘀咕。还有的长满绿毛,绿毛中生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让人望而生畏。 干旱持续着,到后来连一些井都枯了。不知是天太旱还是过度的打水,总之 这些井不再出水了,剩下的还有水的井供不应求,水已渗不过赶来打水的人们。 水桶们在井边排起了长队,有的和主人一起守着,那是主人家远,赶了很多路才 来到这里,没法回去;有的独自呆着,占据着一个位置,那里主人家近,耐不过 漫长的等待,回家先睡一觉再说。再后来,水桶们缺少水的浸润,纷纷裂开一些 口子,把好不容易才盛满的水飞快地还给井。所以水桶们都被五花大绑地箍上了 铁丝,使它们在闷热的夜里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或是悠长的呻吟声,抗议着主人 的暴行,哀悼着往日的自由身。 有一天,一位姓郑的汉子翻山越岭,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口仅存的水井旁, 排了一天一夜的队,终于打到了一挑水。他担着这一挑水赶回家去,虽然他已经 很累了,也还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老婆孩子正张着干渴的嘴等着他呢!一挑水, 满满两桶,意味着好几天一家人不再口喝,意味着一家人又可以多撑几天,等着 天降甘露。他看着清洌的水,眼里露出了看着自己孩子般的疼爱。 他走累了,停下来歇息,坐在被高温烘得发热的石板上,揭下草帽来扇风。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身上产生出来,奔流直下,摔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 很需要喝上几口水,但他舔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忍住了。此刻喝下去还不是马上 又变成汗水流掉了,不如担回家去,歇够了,凉快了,那时再喝。让这宝贵的水 多在身体里滋润一下五脏六腑,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作用,这样才对得起他的劳 累与守候。 鸟儿飞来停在水桶沿上,渴望偷到一口水。干渴已使它们战胜了对人类的恐 惧,它们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飞到水边,如同飞蛾扑火。但它们没能如愿,水 的主人,水忠实的守护神,立刻从歇脚的地方跳起来,挥动蒲扇般的大手,将这 些渴昏了头的鸟儿赶走,嘴里还骂骂咧咧:滚滚滚,老子千辛万苦才打到的水, 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还能白白喂了你们!鸟儿哄地四散逃离,偏偏倒倒地飞到 附近的树枝上,蹲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那诱人的水,心有不甘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歇了一会儿,又匆匆上路。太阳很大,会蒸发掉一些水,饥渴的人很多, 说不定会有人向他讨上一口水,携带着水行走在路上,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令人不 安的事。只有赶快回到家里,把这些水放进瓦缸里,盖上木盖子藏好,才能放下 心来。赶啊赶啊,家就在不远的前方,再过几条田坎,拐过一个弯,就可以看见 一个小土坡上的土屋了。快呀快呀,家人的期盼就要得到满足,女人会用它熬上 一锅菜糊糊,几个小崽子会捧着粗瓷大碗香甜地吃喝着…… 他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向家赶去。就在这时候,上天放了一个小土块在他脚 下。那只不过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土块,以往出现在人的脚下,马上会粉身碎 骨,但太阳使它变得坚硬,具有了石头的质地和硬度。所以当他踩上它时,只觉 脚心一疼,不由自主地收了收脚。惯性使他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并且带翻了水桶。水啊,宝贵的水,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水啊,就这么飞快地渗入 地中,被焦渴的大地喝得一滴不剩,地上只留下一些颜色变深的痕迹。 他呆了,他不明白这件残酷的事是怎么发生的,不明白怎么这一挑盛满希望 的水一眨眼就没了。他发疯般用手去捧那些流逝的水,只徒劳地糊了满手的泥。 那是我的水,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大叫着,拚命挖着土,土屑在他的手底四 下飞散,他的十指鲜血淋淋…… 水没了,不在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他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块残 留着水迹的土地,不知所措。他想哭却流不出泪,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水份了, 他像一片焦干的树叶,马上就要脆成粉末。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一棵枯掉了叶子的树前,解下裤带,将自己挂了 上去。他本是一个健壮的汉子,但饥饿与缺水已使他丧失了许多体重,成为一个 高瘦的骨架子,一根快朽的裤带便已负起了他全部的重量。他赤红的脸变为苍白, 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脸上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显得轻松又安详。是的, 他不必再为一挑水奔波,不必再为自己与家人的肚子操劳,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些 不堪重负的日子了。 山下的人家已经要为水发疯,不仅有人为一挑水上吊,更有多家为了争夺水 而发生斗殴,位于山顶上的云顶寨却依然毫发无伤。寨子里树木葱茏,土地上种 的丝瓜苦瓜南瓜冬瓜黄瓜们依然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藤菜、小白菜、卷心 菜,莴苣等绿叶蔬菜长式良好,足够寨内的人们食用。这全要归功于寨内的叹花 池以及无数的井。 叹花池原本就是一个专门蓄水的池子,修它的初衷是为了防止寨子被围困时 没有水用。由于是准备做饮用水的,一律不准在里面游泳、洗衣、倾倒污水,所 以非常清澈,鱼儿游动都清晰可见。原本还不许在里面放养鸭鹅,后来因为地面 绿树成荫,花草繁茂,引来了一些野鸭,也并没有赶它们走。由于很少动用池水, 如今的叹花池更像一个花树环绕的湖泊,水里鱼儿成群结队,野鸭嬉戏,宁静中 充满生机。 用不着池水是因为寨子里有很多的井,几乎几个宅子就有一口井。井分甜水 井和咸水井,甜水井的水做为饮用,咸水井的水用来做菜可以不放盐。这些寨子 里的水井从来不会枯掉,据说是和叹花池有关,只要叹花池还有水,井就不会枯, 如果叹花池没水了,井也会跟着不出水。 大旱使山下的水井枯掉,寨子里却依然水源充足,所以付氏除了在付家场上 放粥,也施水,口渴的人可以来大木桶边舀一勺水喝。饥渴使人疯狂,人们已不 能老老实实地排队,出现哄抢争食的场面,不得不出动了寨丁来维持秩序。 长长的队伍没有尽头,也不见缩短,许多人轮过之后,马上又从头排起,等 着再吃一口食,再喝一口水。有人在烈日下坚持不住,排着排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也没能爬起来。周围的人漠然地看着,老大不情愿地抬抬脚,绕过去继续往前 蠕动,他们的身体里,已没有水份来流泪,他们的力气已被太阳吸干,任何一个 额外的动作都会令他们疲惫不堪。这些人空空荡荡地站着,只是太阳下一群飘飘 乎乎的影子。 就在他们的前方,云顶寨高高地立着,威严地立着,真像一个云端的王国。 那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城堡,一个桃源仙境般的地方,不仅外敌不能将它摧毁,自 然灾害也对它无可奈何。如果说这些影子们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希望来世投 胎成为付氏的人,或者做付氏的下人也好,可以蔽护在它的翼下,不忧不惧。 一天傍晚,闷热使云顶寨的几位小姐走出闺房,在寨子里闲逛纳凉。七小姐 付嫣紫现在是一个老姑娘了,她似乎打算一辈子不嫁,谁要给她提亲她跟谁急, 媒婆不知被她骂走多少。她一惯任性,父母又不在了,族人也管不着她,只好由 得她不嫁。付诗来也立志不嫁,但她无力对抗父母兄长,又找不出个不嫁的理由, 思来想去,只得说是信奉佛教,愿一生吃斋念佛。她不愿入与世隔绝的女佛堂, 在自己宅子修了一个小佛堂,带发修行。 两位小姐彼此心照不宣,私交甚好,携着手走在小路上,迎面碰见了六嫂楚 兰心。楚兰心自丈夫付祖云死后,成为一个富有的小寡妇,闲来无事,抽上了大 烟。这些年来她渐渐枯瘦干瘪,姿色大不如前,人也变得尖酸刻薄,在寨子里没 什么朋友,独来独往,十分孤立。只有小姑付嫣紫一如继往地对她好,爱和她玩。 三人打过招呼,一起散步。不觉来到一口水井旁,这口井位于一个长满厥类 植物的石壁下,石壁上很潮湿,有水滴滴嗒嗒地落下,使井边的石板生满青苔, 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这口井的所在地有点偏僻,不太常用,井壁也长了些草叶,将井口半掩。付 嫣紫将头往下一探,只觉黑漆漆阴森森的,急忙拨出头来说:“哇,好吓人,一 般阴气直往上冒。” “就是,不知那些跳井的人怎么有勇气跳下去。”楚兰心附和道。 “听说有些人跳下去,头栽进土里,捞起来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泥沙,真恐怖。” 付嫣紫捂住嘴,好像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对了,不是说付氏先祖为了防止盗贼入侵,不仅修筑寨墙,还把多余的银 子藏在井里吗?要是跳下去,说不定不会死,还会意外的发财呢!” “井藏银子?好像是有这样说法。咦,松林坡上不是有口废弃的枯井吗,你 下去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不过六嫂哇,你已经这么富有了,还要这么多银子 做什么呢?” 楚兰心脸一红:“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就是有,也是付氏的财产,我算什 么?我不过是个外人。”话虽如此说,还是为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爱财之心不好 意思。也不知为什么,自从付祖云死后,她就开始看重钱财,总觉有多少钱都不 够,都没有安全感。 是有这样的传说,说很多年前,付氏先祖藏了大量的白银在井里。但付氏家 族一向兴旺,几乎家家富有,既使有的家败落,也有族人支援,所以没人打这些 井藏银子的主意。何况传言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 付诗来在一旁听着,不由扑哧一笑:“要是寨子里的井不仅出水,还出产银 子,那不成了宝井了吗?自古以来只听说有聚宝盆,还没听说过有聚宝井呢!” “我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银子。”付嫣紫探出身子,一手抓住井沿,一手去抠 井壁的石块。石块纹丝不动,只抓了一手滑溜溜的青苔,那只手却一松,差点掉 进井里,吓得她一声尖叫。 她跌坐在井边,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老人说,每一口井都是通向大海 的,我如果落下去,会不会被冲到龙宫去?”停了停又说:“如果我要跳井,一 定要找一口甜水井,不要咸水井,咸的水不好喝。还要脚先下去,头倒着会头昏 的。” 付诗来忍不住又扑哧一笑,扭头对楚兰心说:“你看看她,这么贪舒服,哪 会自寻短见。” “唉……”突然三人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付嫣紫跳起来喝道:“谁?谁在那 里偷听?”长工施长福背着一拴柴走过来说:“七小姐,我没有偷听,我打柴路 过这里,才听见你们说话的。” “那你干吗叹气?” “今年大旱,山下的井都枯了,好多人喝不上一口水。听说有个姓郑的汉子, 好不容易担了一挑水,都快走到家门口了,却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水全洒了,他 就想不通上吊了。” “真的?就为一挑水上吊?”三个人全听愣了。 “可不,就为一挑水。可怜哪,丢下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也真是的,为一挑水犯得着吗!”付嫣紫撇撇嘴。 “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哪知道下力人的苦。一挑水在平时不算什么,这大旱 天就是救命的水啊!我听见你们在说跳井什么的,就想,这口井可是甜水井,弄 脏了多可惜,这些水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你说什么哪!”楚兰心反应过来,沉下脸道。 “算小人多嘴,我走了。”他背起高高的一背柴,摇头叹息着去了。 “谁要跳井?开玩笑都听不出来,蠢头蠢脑的。”“就是,就算以为是真的, 他也只心疼这口井,不把我们的命当回事,太可恨了。” “这种粗人,和他计较个什么。” “哎呀,我们也是的,好好的干嘛死呀活的,真晦气,呸呸呸!”付嫣紫呸 道。 三个人心情都坏了,分手各自回去了。时候已经不早,但太阳还磨磨蹭蹭地 不肯下山,空气中留着阳光的余温,石板路微微发烫。清甜的井水在她们身后微 微荡漾着,发出一声带着潮气的叹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