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 付嫣紫 在族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老姑娘了。哼,老姑娘就老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就一辈子不嫁人,就一辈子呆在云顶寨,呆在永昌哥哥的身边那又怎么样!幸 好父母都不在了,没人在耳边念叨,其它的人又管不着我,说什么我就当没听见。 诗来姐姐就惨了,只好去出家才得以清静。她和武明君好了这么些年,也不 想个办法,为以后打算打算。我对她说,你姐姐付冰姿在女佛堂正式出家都还俗 了,你怕个什么呢?她一边说是啊是啊,一边愁眉苦脸的,为难得不得了。我不 知她为什么这么优柔寡断的,要是永昌哥哥能像武明君那样又没娶妻生子,又不 是有一半血缘的亲人,我早和他远走高飞了。 这样偷偷摸摸的真难受啊,不过也总比嫁到寨子外见不着面要好。我和诗来 姐姐说开了以后,就常常彼此做掩护,要不是这样,恐怕早就被寨子里的人发现 了。可是这样子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啊! 有时候我想起这些事,心情很坏,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未来一点盼头也没 有。心情不好脾气就很坏,寨子里的人都说这是因为我是一个老姑娘的原故,他 们知道个什么!有时候我把气出在永昌身上,他就一幅很内疚的样子,不声不响 地任我发作,我也感到怪没劲的。是我自己要喜欢他的,唉…… 他的酒窖被洪水冲毁了,煤矿又老不出碳,心情也不好,整天阴着脸,让人 很害怕。我真怕他不理我,我在这世上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亲人,他一不理我就像 所有的人都弃我而去。其实他也不是不理我,他就是整个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我觉得很寂寞,不知怎么好。哥哥们都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有的忙着 吃喝玩乐,有的忙着开公司挣钱什么的,根本不关心我做什么。诗来姐姐毕竟是 在带发行修,我也不好老缠着她一起玩。而且她老是一本正经的,我做什么都让 她大惊小怪,一点不好玩。楚兰心倒是闲着没事,可她又抽上了大烟,一天到晚 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做什么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有时候我都想去抽大烟了,好 混日子,反正每天往床榻上一躺,昏昏然就过了一天了。可是看到楚兰心抽得枯 瘦如柴的样子,我又有点害怕。以前她多漂亮呀,现在象个鬼一样,这大烟还是 碰不得,我要变得这样,八成永昌哥哥就不喜欢我了。 有一天我到糖房玩,看见做的糕点真漂亮,那些糕点模具精致极了,玩具一 样,我一下子就爱上做糕点了。我要大师傅教我做,他以为我是一时兴趣,不会 有长性,谁知我一头栽进去,天天泡在糖房,把他的本事全学会了。他说,七小 姐,你都可以到付家场上去开店了。 我对老样式的模具厌烦了,自已做了些新的,有星星,月亮、宝塔、娃娃、 云朵、花瓶等。动物形状以前只有兔子、狗、鱼、鸡什么的,我又做了老虎、熊、 飞鸟、猫、老鼠、乌龟、蛇、蜈蚣等。还做了南瓜、白菜、茄子……本来这些东 西都几乎只有一个颜色,就是鸡蛋的淡黄色,我又加上各种颜色,让它们更像所 做的东西。这些糕点做出来,用来办家家真好,品种齐全,色香味美,玩着玩着 可以随时塞到嘴里。 然后我又迷上了刻花,我把糕点刻上精美的花纹,如同一件件精雕玉琢的工 艺品,让人不忍咬下去。我还熬糖桨,做糖人,做出来的糖人红红绿绿,人见人 爱,寨子里的小孩子都抢疯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看快要过年,更要做大量糕点。我每天都去糖房头,手 捧小火炉坐在铺着厚褥子的暖椅上监工,手边放一根小木棍,防小孩子们来偷吃。 要是别家的小孩子来了,我还给点切下来的边角零碎,若是永昌哥哥那两个小家 伙来了,我就板着脸用小木棍把他们赶出去。 糖房整日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经过的人都说:噢,好香啊!小孩 子们更是经不住诱惑,天天往糖房跑,期望哪天我心情好,赏给他们一个又好看 又好吃的糖人。 有一天永昌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付景华、付景贤又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 敢进来。他们从不开口要,只默默地在那里眼巴巴望着。他们要是求我,说不定 我会给的,可他们总是这副死相。 女管家宝妈有点看不过,说:“七小姐,您就给他们吃点吧,糖房头也不差 这一口食。” 我哼了一声说:“我就不给,我讨厌他们一模一样的面孔。再说他们都这么 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馋甜食,羞不羞呀!” 宝妈叹一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少爷破了产,还在苦苦的撑着煤矿。 听说饭都快吃不起了,到处赊账,现在付家场的店铺都不愿赊给他了。这两个孩 子也是饿的,可怜哪!” 她这么说我有点心软,但一看见他们酷似唐合香的面孔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正在犹豫,宝妈又说:“七小姐不是和五少爷从小玩得好吗,怎么对自己的亲侄 子反倒不顾念?” “我就不顾念那又怎的?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冒起火来,她凭什么在这 里说三道四的,我最恨别人要我怎么做了。我拿起小木根挥挥,对他俩说:“去 去去,别馋猫似的在这里守着,这些糕点是祭祀要用的,不能给你们吃!”两个 孩子也不说什么,垂着头去了。 我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呆,然后问:“宝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永昌吃不起 饭了,到处赊账?” “可不是,人们都说,像他这样还不把煤矿停下来,迟早全家要饿死。店铺 认为他肯定没钱还账,所以都不肯赊东西给他了。” 想不到他窘困得这个样子,难怪一天心事重重的,却一个字也不对我说。我 马上坐不住了,丢下小火炉就跑回宅子。 “快,去找永昌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我对双悦吩咐道。 这个蠢丫头说:“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呀!” “先去他家,再去煤矿,不行再在寨子里找找,他还能跑到哪儿去?” 她哦了一声走了。以前我老嫌她蠢,现在才发现,蠢有蠢的好,她什么也不 关心,一点心眼也没有,不然早发现我和永昌关系不正常了。所以我一直留着她 在身边,不让她嫁人,好在她昏昏庸庸的,也无所谓嫁不嫁。 我打开箱子,把我的珠宝首饰全都找了出来,用一块绸缎包了,坐在那里等 永昌来。我等啊等啊,等得天都快黑了,他才来了。 “你出去,我和永昌哥哥说点事,不叫你别进来!”我对双悦说,她打着哈 欠出去了。 “找我来有什么事?”他皱着眉头问,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把那个包裹递给他:“这是我给你的,你拿着吧!” “这是什么?”他打开来一看,吃了一惊:“这么多珠宝,我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要的,这是我送给你的啊!”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能要你的嫁妆。” 我跳起来说:“你以为我还会嫁人?既然不嫁了还要嫁妆做什么!” 任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要,我哭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就是不把 我当亲人。你有困难为什么不早对我说,难道我能看着你饿死?看着你去求那些 店铺,受他们的侮辱?你把我当什么了,宁可去求外人也不找我!你不开心我怎 么会开心,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眼睛红了,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哽咽道:“嫣紫好妹妹,我知道你心疼我, 可是爹娘不在了,就算你不嫁人了,也得留点体己防身,不然老了怎么办呢!” “老了再说,管它的。万一你的煤矿出炭了呢,你就可以养我了啊!” 他苦笑:“我是孤注一掷了,我不能连累你。”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肯要,我生起气来:“这些东西我本来也没当个什么,以 前不是还把珍珠拿来磨碎了做粉吗?你真不要我就把它们丢到井里!” 我拿起包裹就要往外跑,他一把拉住我,望着我说:“好,我收下。”从小 到大,他太了解我的脾气,我发起蛮来什么事做不出来,与其白白丢掉,不如还 是收下。 他叹口气又说:“嫣紫,我真不明白你,你不看重钱财,为什么却把一点糕 饼看得那么紧。今天景华景贤回家来哭了,我把他们骂了一顿,教他们要有志气, 可是我心里真难过……” “永昌哥哥,你生我的气了?”我把头埋到他怀里,说道:“我嫉妒,嫉妒 他们是唐合香给你生的孩子。我就不能给你生儿子,我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了。” “嫣紫,你还是嫁人吧!找个对你好的人,为他生儿育女,好好过后半辈子。” “不,就不!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缠着你!”我把头在他怀里拱来拱 去,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酒厂都停了,他身上还有酒香,真怪。我贪婪地闻 着这我爱的味道,又想要他了,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在一起过了。 “永昌哥哥,我想要你……” “不,不行……” 他嘴里说着不行,手却把我搂得更紧了。我听见他的心跳,听见他粗重的呼 吸,我知道那是他的渴望。我仰起脸来,他立刻吻住了我的唇,我真想把我的生 命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一点,让他不再那么颓废。我想要他,也想把自己给他, 我拉着他来到铺着锦被的床边,拥着倒在了上面。 天黑了,外面真冷,下雪了吗?被里真暖和,放下红纱账,就像一个小房子, 住着我和永昌哥哥。天真黑,没有点灯,可是我不怕,和永昌哥哥在一起我什么 也不怕。他的身体开始有点凉,很快就暖过来了,摸上去滑溜溜的很舒服。我紧 紧地贴着他,和他合二为一。 我们在锦被里相亲相爱。我们是亲人,真正的亲人,血脉相通肌肤相亲的亲 人,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真好,真快乐。把自己给一个爱的人真好,真快乐。以前我不知道还可以用 这种方式爱一个人,这样具体,这样真实,这样让人着迷。我愿意为了这个下地 狱,我不怕。他怕,他怕得要死,他常常躲着我,离我远远的,生怕沾上我,好 像那样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越躲我我越是知道他想要我,他总有躲不过 的时候,他终于屈服于内心的渴望,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压在身下。 要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啊,让我永远在他怀里,让他永远在我身体里。可是他 走了,他不能不走。他又是慌慌张张一脸懊恼地离开,好像做了一件迫不得已的 事。 他带走了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光亮,被子里渐渐凉下来,夜也更黑了。我躺 在越来越浓的冰凉与黑暗中,有点想哭,但想想哭也没用,也就算了。 直到现在,寨子里的人有时候都还会来问我:嫣紫,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嫁了? 有的人会故做好心地来劝我:女人还是要嫁人的,你没爹没娘了,要一个人过一 辈子?说得我怒从心起,骂道:我嫁不嫁关你什么事!其实偶尔我也会想到这个 问题,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留在云顶寨,留在永昌哥哥的身边好。 就这样吧,不去想明天,明天只要还有永昌哥哥在,我就心安,就什么也不 在乎。明天只要还有机会和永昌哥哥这样在一起,我就感到有劲活着。 我依旧每天在糖房做糖果糕点,糖房头永远弥漫着浓浓的甜香,这味道平时 闻着很舒服,这段时间不知怎的却老觉得没对,油腻难闻,让人头昏。有一天闻 到做蛋糕的鸡蛋味与炸散子的猪油味,我就吐了。我坐在那里,打着呃直犯恶心。 糕点师傅说:“别是凉了胃吧,怎么吐了。” 宝妈却说:“要不是嫣紫姑娘没嫁人,我还以为是害喜呢!” 这话吓了我一大跳,我白着脸问:“宝妈,你说什么?” 宝妈以为我怪她乱说话,连忙解释:“瞧我老糊涂了,瞎说什么呢!” “害喜都要吐的吗?”我想起以前唐合香怀孩子时吐得一塌糊涂。 “是呀,有厉害的吃什么吐什么,过了头三个月才会好。有的人还会一直吐 到生呢!女人怀孩子可受罪了。” 听了这话,再算一算日子,我觉得汗水都出来了,这么冷的天…… 天哪,要是我有了永昌哥哥的孩子……我眼前一黑,几乎昏倒。 我离开糖房,在寨子里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永昌。我腿软得简直迈不动步 子,心一直狂跳,只想着一句话: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找不着他,我六神无主, 仿佛被世上所有的人抛弃。 最后我终于在离酒厂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把他找着了。他坐在一丛枯草旁,嘴 里咬着一片草叶,心事重重地望着远方。冬天阴沉的天空,冷风中瑟瑟的衰草, 他凌乱的黑发,忧郁的面孔,都显得那么凄凉。 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我扑过去抱住他大哭:“永昌哥哥,我有孩子 了,怎么办呢?” 他的脸刷地一下子青了,身子猛地一颤,呆在那里不说话。我看着他,心里 怪害怕的,我说:“永昌哥哥,你得拿个主意,怎么办呢?” “我一直担心这个,这一天终于来了。”他长叹一声说:“上天要惩罚我们 了!” “想想办法呀!”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个孩子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胎……得打掉,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要,让人知道了,我们就完了!”他愁得不知怎么好: “要怎样才能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呢?付家场上的大夫都认识我……” 我本来很害怕,可是听见他这么说,看见他比我还要害怕,我就发了蛮,我 说:“你别担心,大不了我去死,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 “不不,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去泸州给你抓药吧,或者到更远的地方,没有 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有我在,你别怕,这件事会解决的。”他嘴里这样说着,身 子却微微颤抖。也难怪,怎么能不怕,我们这样的关系……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挡住所有的伤害,好像这样就有了 勇气。我发现这个山坡,就是永昌哥哥第一次吻我的地方。那一天,我听说了他 要成亲,急得什么似的跑来找他,把他揪到这个山坡,质问他,而他就在这里吻 了我……只是那时候正是夏天,山坡上芳草萋萋,野花盛开,蜂飞蝶舞,化解了 我的悲伤。而此时是冬天,凄凉荒芜的冬天,虽然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风还 是把我们的热气带走了,把我们冻得如同石雕。 就在这一刻,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我预感到我不会有好下场的,或者说,我 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以前我很少想这个,做了就做了,管它会怎么样呢!现在我 也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并不因此不安或后悔。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很快乐,我 不后悔。 在等待永昌哥哥从外地买药回来的日子,我不再去糖房做糕点,也没有心思 做别的什么事,整天躺在床上,醒着时东想西想,睡着了就做恶梦。我老是梦见 肚子里的孩子,它和别人的孩子不一样,它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没有手也没 有脚,面孔含混不清,整个浑浊一团。它永远也不可能长成一个健康的孩子。有 时候我也梦见它生出来了,长得很像永昌哥哥,我非常非常爱它,想要去抱它。 它在我怀里突然转过头来,重又变成一个畸性的怪胎,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它们 全都是一个个深深的黑洞…… 我总是尖叫着醒来,大汗淋淋。我看着自己的肚子,它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太 大的不同,不像装得有一个孩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里面会有一个孩子,如 果我不杀死它,它就会撑破我的肚子跑出来。 它得死,它要不死,我就得死,我们不能同时活着。我想不会有别的女人在 怀孕的时候,怀着我这么大的恐惧,既使那也是一个不能出生的孩子。别的女人 至少知道肚子里是一个健全的孩子,而我的却是一个畸形的怪胎,它的存在让我 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和害怕,我比以前更多地关注自己的身体,每一点细小的 反应都让我紧张。我本来不是一个心里老搁着事的人,平时有什么事烦一阵子也 就过去了,可是这件事不行,我刚不想它了,一阵恶心就会使我重又记起。 永昌哥哥去外地给我抓药了,他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似的。我每天都盼着他推 门进来,哪怕两手空空,有他在我就不这么害怕了。我很想找人说说话,但我也 知道这些话谁也不能说,我只好躺在床上,度日如年。 他终于回来了,终于在一个晚上偷偷把药带给了我。我很想他多呆一会儿, 但他说,这种时候更不能多呆,会让人起疑。他安慰了我几句,抱了抱我就匆匆 走了。 我让双悦把药熬好端来,就赶她出去了。我看着那碗药,满怀信任地看着它, 无比虔诚地相信它能救我。永昌哥哥说,喝下去孩子就会掉出来,肚子会有点痛, 要我忍着点。这么厉害,是毒药吗?就算是毒药我也得喝下去!我拿起碗,闭上 眼一口气把它喝光了。 药很苦,喝下去有点想吐,我努力忍着。这药可来得不容易,不能浪费了, 要不永昌哥哥又得重新去买。我爬上床躺着,等着肚子痛,可是等了很久,也没 什么感觉,我就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痛醒了,肚子一阵阵胀痛,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搅动, 一阵紧似一阵。我痛得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滴,爬起来跪在床上,紧紧地蜷着身子, 按住肚子,把疼痛压在里面。痛啊,怎么那么痛,我感到血肉分离,孩子正在一 点点离我而去。 突然身体里如同有一道门开了,一大团血块涌了出来,孩子在里面吗?我不 敢看那一团东西是什么,胡乱用一块布把它包了起来。 肚子不痛了,我松了口气,觉得非常疲倦,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冷醒的,从一个冰冷的梦里醒来,梦里我掉进河里,又湿又冷, 身体正在一点点僵过去。醒来才发床上湿漉漉的,全是我的血,而血还在源源不 断地涌出来。 我吓坏了,用布用衣物去堵,血很快就将它们浸透,一点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还在不断地流。我束手无策地看着我的血像水一样四处漫廷,浸湿了床铺,浸湿 了棉被。我想叫人,可我已发不出声音,我打着寒颤,力气在消失,热气更是飞 快地流失。头变得轻飘飘的,眼发花,四周一片糊模…… 那么那么多的血,如果它们不流出来,我还不知道我身体里装有这么多的血。 我意识到我要死了,我的血很快就要流光了,没想到我会和孩子一起死去。它死 了,是我亲手杀死它的,一定是它不原谅我杀死它,要拖着我一起死,要我陪着 它。 不,不,我不想死,死了就见不到永昌哥哥了,我舍不得他,他会很伤心的, 我不想他伤心。可是这由不得我,我正在一点点死去,一点点冷去。我真想再见 他一面啊,真想他把我抱在怀里,那么我就不怕死了。他在做什么呢?他知道我 要死了吗?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啊!再不来就要见不着我了! 我听老人们说过,人死了魂就会离开身体,在屋子四周游荡,如果不在规定 的时间之内去投胎,就永远只能做一个鬼了。如果去投胎,要过一个奈何桥,桥 上有个孟婆,喝了她的汤就会忘掉前世的事。这么说如果我要重新做人,就得忘 记永昌哥哥吗?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去投胎,我的魂魄要永远徘徊在他的身边, 永远陪伴着他。 天亮了,冬日清冷的微光照进来,如同突如其来的死亡,将我笼罩。我的魂 魄飞离浸泡在血泊中的身体,轻盈地升向天空,洁净透明,折转自如,毫不迟疑 地向着永昌哥哥飞去。 付永昌 把药拿给嫣紫之后,我一直悬着心,怕不能顺利把孩子打下来,怕出点什么 事。我安慰自己说,几百年来女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来堕胎,应该没有问题。但我 还是不能放下心来,这种方法不管用也是常听说的。 当嫣紫告诉我有了孩子的时候,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们是兄妹,做 出这种乱伦的事,是要遭天谴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尽量避免和她亲热,小心又 小心,却还是出了事。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担着这么大的恐惧与压力,我还是 忍不住要和她在一起。 一晚上我都没有睡着,我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冬夜真冷,冻得我簌簌发 抖,但我需要这寨冷,它让我清醒。半夜里唐合香醒来不见我,出来找我,才把 我硬拉进屋。她以为我是为煤矿不出炭烦恼,劝了几句,我不想和她多说,也不 想她为我担心,就上床睡了。 快天亮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一会儿。我看见嫣紫妹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 地站在我面前,伸出苍白的手对我说:永昌哥哥,抱着我,我冷!我急忙伸手想 去抱她,我的手明明已经触到她的身体了,却从她的身体一穿而过!原来她的身 体已经不再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身体,而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了!而且这个 影像还正在渐渐消失,它一点点地淡去,依旧保持着双手伸向我的姿势,脸上也 依然是不胜依依的、哀求的表情…… 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我大叫一声醒过来,一额的冷汗。我不能确定到底是 嫣紫真的出事了还是我太担心了,无论怎样做这样的梦都不是好兆头,我更放心 不下了。我真想马上冲到她的宅子,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 那真是个漫长的早晨,我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团团转,想去看她又找不着一 个借口,想打听她的消息又不知找谁问去。 对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我一口也吃不下去。当我从碗上抬起头来,正好看 见付诗来出现在屋门口。她脸色惨白,目光惊恐,她哆哆嗦嗦地说:“嫣紫…… 死……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带翻了碗,滚烫的粥倒在手上,而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只听 唐合香说:“你说什么呢,好好的嫣紫怎么会就死了?” 付诗来并不理会她,只是望着我,死死地望着我,目光中全是恐惧及不置信。 我拔腿就往外跑。不,我不信!我不信那么充满生命活力的嫣紫妹妹会死!我要 亲眼去看!就算亲眼见到,我也不信! 嫣紫的宅子里已经乱成一片,来了许多人,宝妈正在指挥女佣给嫣紫换衣入 殓,一地都是染血的被褥衣物,屋子里血腥而杂乱。我看见她了,亲爱的嫣紫妹 妹,我最爱的人,此刻她安安静静地躺着,脸色雪白,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很烦 周围这些围着忙乱的人,好像随时会坐起身来,挥挥手说:“去去去,都给我滚 一边去,我要和永昌哥哥玩!” 我扑过去跪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轻声唤着她。我相信我会唤醒她的, 她一定会理我的,她从来不会不回应我的呼唤。她的手像雪一样白,像冰一样凉, 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与恐惧,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想把我的温度传递给她。随 着我的呼唤,她的眼里流出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枕上。但她依然一动不动 地躺着,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她死了,死于大出血,堕胎引起的大出血。不管我接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是 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拉着我的衣角说:永昌哥哥陪我去玩!或是小狗似的赖在我 怀里,说:永昌哥哥,我想要你…… 族人知道了她是因为堕胎而亡,纷纷猜测是谁干的,虽然我和她一向要好, 却没有人怀疑到我身上。我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族人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 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在这个守旧的寨子里,即使使出了五服,同姓的男女都不能 成亲,惶论有血缘关系! 我也幸庆我的严谨,事先让她把双悦支开了,才送药过去。没人知道我去过 她的宅子,是我给她送的药。我不愿她死后都还要背着这样那样的恶名。 那只不过是普通的堕胎药,为什么就会害死了她呢?是药分量太重?还是遇 上了庸医?不管怎样,是我亲手害死了她,是我害她怀孕,又是我亲手把堕胎药 交给她,她无比信任地喝了下去……一想到这个,我就要发狂。 就在当天夜里,她来找我了,她穿着一身淡紫的纱衣,光着脚,轻飘飘地飞 到我窗前的槐树上,坐在一根枝丫上,轻轻摇晃着。我急忙扑到窗前,问她: “嫣紫妹妹你来了?你来看我了,你舍不得我是吗?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我现在是个鬼魂,不怕冷了。永昌哥哥,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永远做一个 鬼魂,天天来陪你,好不好?” “我想你陪我,但你还是应该去投胎呀!” “不,投胎就会忘记前世的事,我不愿意忘记你。” “好妹妹,是我害了你。” “别这么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不怪你。” “你后悔吗?” “不,既使再活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我也是的。” “你看,这是咱们孩子的魂魄。”她指指身边,我才看见她旁边有一团白色 的雾状的东西,混浊不清,飘浮着依偎着她。她随手把它捧起,像捧着一团棉花 糖,对我说:“它太小了,连魂都不能聚集在一起,它马上就要散了。” 果然,不一会儿它就淡了,化了,散去了。可怜的小东西,它还能重新转世 为人吗? 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它消失无踪。她长发飘逸,衣袂飞扬,肌肤 胜雪,面容忧伤,整个人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我真是不相信她只是一个没有血 肉的鬼魂,当我伸手想要拥抱她,只会搂一个空。我惊恐地问:“你也会散去吗?” “会啊,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会来陪你一天。”她叹口气又说: “你知道吗,鬼也是有寿命的。为了让你能看见我,我得聚集很多气在一起,所 以我会比别的鬼更快地散去。” “不要!你不要散去!”我叫道:“既使你是鬼,我也要你!别丢下我!” 听了这话,她从树上飞了下来,飞到我的面前,轻轻吻我。她的身子飘浮在 空中,裙裾飞舞,仙女一般。我的脸上空无一物,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吻,她的气 息,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她已经不在了,空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的音容笑貌……我知道 她在明天夜里还会来看我的,想到这个我感到非常安慰。从此以后我只爱夜晚, 漆黑的夜晚,有嫣紫妹妹的夜晚。 她走了,留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空寂的黑暗里,站在冬日清冽的空 气中。四面八方的孤寂将我包围,我怎么也不能接受,我还活着,而她已死去…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