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监 付淮宇杀妾之后,自以为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逢,不留一点痕迹,多疑的孟 家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人们议论了一阵,渐渐忘却了这件事,他认为可以高枕 无忧了。 到了夏天,水池里的睡莲开花了,不知是不是埋着尸体的缘故,开得格外茂 盛。睡莲顾名思义,是一种要睡觉的花,白天开放,晚上闭合,第二天早上再开。 但这些花白天晚上都盛开着,精神抖擞,长开不败。这种花本来只应该浮在水面 上,这个池子里的却长得离开了水面,手臂似的向四周到处乱伸,如同传说中的 那些吃人花。这些花是从寨子里的池塘挖来的,本来是粉红色的,开出来却是深 红,硕大的一朵朵,花瓣张牙舞爪地伸着,看上去十分狰狞。更令人烦恼的是, 只要不小心碰到,那红色就会沾上身来,留下一滩滩血迹一般的迹印,怎么也洗 不掉。 花们没日没夜地疯长,渐渐伸到走廊,爬上墙头,铺满院子,让人无处下脚。 付淮宇大为恼火,命令佣人把这些乱长的花叶用剪刀剪掉。但是剪掉的花叶第二 天以惊人的速度又长了回来,并且更加繁茂,藤蔓似的到处乱窜。如此这般,本 应连根拔掉,但付淮宇心虚,生怕挖出了尸体,只许剪枝叶,不许下池挖莲根。 佣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认为这些花着了魔了,这样子长下去,整个宅子都 要被埋掉。 不久整个寨子都传遍了,各房的人都来看稀奇,看得付淮宇心惊肉跳,生怕 看出点什么来。觉花佛年事已高,这些年已不大出去行医打猎,听说之后,认为 这些花有妖魔鬼怪附体,特意来做了一场法事。他带着弟子,在莲池前又跳又唱 又画符烧纸钱,但收效甚微,花们仍然恣意生长。后来整个付家场也都知道了, 大家议论说,莲花是神圣的花,一向宁静优雅,长得这样妖里妖气,不是好兆头。 一时间云顶寨人心惶惶,不知上天要降什么灾难下来。 付淮宇急忙找来曾经望商量怎么办,曾经望说:“少爷坚持不让拔掉睡莲, 会让人起疑,这花不祥,还是要拔掉。” “现在人人关注这花,如果要拔,一定有许多人来看热闹,那如何是好?何 况根须互相交错,不容易拔干净,要是很快又长出来怎么办?” “我看这样好了,把水放掉,把外面的枝叶剪掉,不去动下面的根,在上面 铺上一层碎石子,再糊一层水泥。我不信这样子花还会长出来。” 两人商量定了,就派人去买来水泥,准备封池底。事先让佣人把花枝剪掉, 剪落的花朵堆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踩成泥浆,把地上染得一片血红,在一旁 观看的人都啧啧称奇。那红色留了好些天,下过几场大雨后才洗没了。 池底封掉后,花不再长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池子积了些雨水,慢慢生出 青苔。那青苔也长得怪,不长在池壁池沿,只长在池底中间的一块地方。开始看 不出什么,后来青苔长着长着,竟然长出两个清晰的人形!莲花不再长出后,池 子荒在那里,人们对它不再关注,因此一时并无人注意到。 有一天,孟家的佣人出去买东西,回家之后发现篮子里有一封匿名信,上面 只有四个字:莲池底下。孟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觉这封信并无恶意,似乎在提 示什么。付淮宇宅子里的睡莲疯长,孟家也是听说过的,当时只觉稀罕,没有联 想到什么,这封信提到莲池,是什么意思呢?孟家几子商量良久,认为应该入寨 一探究竟,于是带了一干人马闯入付淮宇的宅子,借口好奇,要看看这口古怪的 池子。一见到池底的人形,孟家人心里已经有数,于是要求挖开莲池。 这天付淮宇正好不在家,管事的大太太陈可佳也去付家场采购物品了,佣人 们只得禀报了二太太秦木珠。秦木珠赶了过来,孟家人指着池底的人形对她说: “先前听闻贵宅池中睡莲疯长,已深感诧异,现在池底又现人形,不知有何古怪。 我家承欢失踪多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怕就在池下,一定要挖开看看。” “青苔偶然长成某种形状,也是有的,怎能以此胡乱猜测,血口喷人?”秦 木珠一见果然像,不由生疑,怎么此事没听男人说起?当着孟家人的面,自然不 肯承认,嘴上兀自强辩。 孟怀良嘿嘿笑道:“是不是血口喷人,挖开来一瞧便知。如果没做暗事,为 何不肯同意?” 孟家带来的人一见人形,都议论说真像,恐怕真有人埋在下面也说不定。自 家的佣人们虽不好当面赞同,脸上的神色也颇怀疑,显然觉得孟家人说得有理。 孟家人起哄道:“挖!口说无凭,挖开来瞧瞧!”秦木珠不由心慌意乱,心想孟 承欢不忠,只怕真是付淮宇派人把她和马夫杀了,埋在这池子底下。要是当场挖 了出来,岂不是无法抵赖?因此一味推说做不了主,得等男人回来,不许孟家人 动手。 此时尚未惊动云顶寨的人,孟怀良想一个弱女子不足惧,不必和她罗嗦,赶 快挖开池子一探究竟要紧,要是寨丁赶来护卫就来不及了。于是一挥手:“挖!” 其时淮宇宅里人手不多,无法阻挡有备而来的孟家人,只得眼睁睁看着。 不一会儿池子就被挖开,果然挖出两具用铁索拴在一起的尸体,身体上密密 麻麻地长满了睡莲的根须,已经没有肉了,只是两具白骨。原来两人的尸体成为 睡莲的肥料库,难怪莲花疯长。尸体虽然已经腐烂,从头发骨格上仍可以看出一 具是男,一具是女。孟怀良弯身捡起一块金锁链,抹去泥水,认出是妹妹之物, 心中一痛,更无怀疑。 秦木珠一见如此狰狞可怕的尸体,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佣人们忙去照顾她, 无暇顾及孟家人。孟家将两具尸体装入袋中,呼啸而去。剩下佣人们乱做一团, 胆大的兴奋地议论,胆小的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付淮宇回来得知,知道大事不好,然而已经晚了。事已如此,如果实在赖不 掉,也只好用钱买通关系,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也是遇上了孟家这样 有钱有权的人家,若是一般人家,就算得知,又能怎的?给点钱就了事了。 那天晚上帮着埋尸的一个寨丁,听说孟家掘出了尸体,心想帮付淮宇做了这 件事,所得并不多,犯不着为他担这个干系。孟家有钱,又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弄 个水落石出,不如敲孟家一笔,然后走得远远的。于是投奔孟家,提出要银钱若 干,愿出庭作证。天上掉下一个证人来,孟家大喜,视若上宾,保证出庭后送他 到安全的地方,钱财更不在话下,一口答应下来。万事具备,不怕告不倒你!于 是将付淮宇告上法庭。 虽然付淮宇花了不少钱来行贿,但孟家多年来积怨甚深,几件事上都吃了哑 巴亏,早就想寻机报复。此次好不容易捉着他的短,岂肯就此罢休?因此比他更 舍得花钱。何况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摆在面前,付淮宇不认也没办法。 付淮宇这时才真正慌了,想不到孟家这次是真的要把他置于死地,忙差人将 银钱流水似的送上去,又一再申诉是女人不忠,失手所至。法院最终判了三年, 付淮宇呆了,要他在牢里关三年会要他的命,没有锦衣美食,没有女人,不能赛 马打猎,不能赌博,这样的日子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他急忙请人传话给曾经望, 要他拿主意。曾经望回了一个条子给他,上面写两个字:修监。他不明白是什么 意思,苦思良久,终于领悟,曾经望是要他自己修监狱。是呀,坐牢就坐牢,但 这个牢怎么个坐法,还可以由他自己做主嘛。 他提出要自己修监坐牢,因为收受了他大量钱财,法官同意了。他选择的地 方就是自己的赛马场所在地,那里本修有住宅,在原地扩建,使之成为宽大华美 的住宅群。用条石筑起围墙,把宅子连同赛马场等一大块地都围起来。那块地本 来就紧挨着云顶寨,有一面将就现成的寨墙,这样修好之后,就好像云顶寨旁边 附了一个小寨子。不仅妻妾搬了进来,仆佣等也全部过来了,完全是把整个家都 搬来了。孟家提出这样子不行,成什么话,哪叫坐牢。但他说,这怎么不是坐牢, 只不过监狱大点而已,他这三年内决不迈出围墙一步。要是谁看见他走出这围墙 一步,他甘愿再坐三年牢。至于妻妾仆佣,她们是甘愿陪他坐牢,这么大的监狱, 总不成只关他一个人吧!寻常监狱,不是也还有同犯狱卒什么的吗! 这番强词夺理,孟家自然不服,但既然法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孟家也无可 奈何。现在孟家终于知道,要告倒付氏有多么难。这件官司从头到尾,花钱无数, 便宜的只是当官的人经手的人,连跑腿的小厮也捞到不少好处,而结果如此不尽 人意。孟家只得勉强安慰自己说,付淮宇总算部份地失去了自由,只能呆在这个 由他自己圈定的“监狱”内。 付淮宇在这个自造监狱里过得非常自在,除了不能出去打猎以外,其他的和 以前没什么不同。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修了一个狩猎场,放入山鸡野兔刺猪黄 鼠狼等等,没事时打着玩。他还开了集市,充许摊贩进来做买卖。这样不仅他自 己的一切生活用品不需出去买,还好象把街道商店搬回家了,可以随时上街逛逛, 不觉只有自己一家人生活那么寂寞。赛马也照常进行,马得第二照样杀掉。他的 围墙修得比寨墙稍矮,墙面很宽,因此赛马时有许多人跑来蹲在墙头观看,声势 浩大,热闹非凡。他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一溜小跑绕场一周,挥着帽子向观众 致意,依然春风得意,风度翩翩。 这么一大块地方,不仅房舍俨然,各种设施齐全,也依然绿树成林,到处栽 着名花异草。不仅如此,还挖有池塘,可以游泳泛舟。整个院子环境优美,富有 雅趣,如同一隐居的大户人家。如果世间的监狱都像这般,只怕人人都要争着坐 牢了。 他在宅中设赌局,邀各富商来豪赌,夜间灯火通明,燃到天亮。佣人们川流 不息,把银耳燕窝、各式小吃、时令水果流水般送上去,其盛况和聚宝楼有一比。 遇到风清月明的美好夜晚,他就在院子里喝酒赏月,命乐师演奏乐曲,招来 名妓陪酒,舞女月下起舞。他自己击节歌唱,喝得酩酊大醉。盛宴过后,空中留 有衣香花影,久久不散。 人们都说,有钱真是好呀,连坐牢都可以坐得这么风雅自在。付淮宇因此名 声大振,方圆数百里,一提起那个自己修监坐牢的付家少爷,无人不识,无人不 感叹。一些春心萌动的少女,听闻他的事迹,觉得这人如此风流潇洒,真是世间 少有,竟芳心可可,私下爱上了他。 付淮宇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着他的日子,无论如何,他格守规定,从不迈出 “监狱”一步。有时他爬上墙头,眺望远处的群山及山下的付家场,觉得外面有 的东西,这里也一应皆全,并无什么不便。他对老婆说,以后就是服狱期满,他 也不搬回寨子住了,就住在这里。老婆呸了一声说,你再搞出些什么事来,就真 的只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 孟家收到匿名信之事,付淮宇也略有所闻,闲来无事,偶尔想到,不免猜测 是谁要这么坏他。想来想去,只觉和谁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是猜想不出是 谁。他日子过得滋润自在,和出事之前差别不大,久了也就把这事忘了。 他不知道,他的旧情人楚兰心常常站在云顶寨的寨墙上,遥望着他骑在马上 的风姿,遥望着他的舞榭歌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就是这个因他 而误嫁入付家的女人,为着他的薄情寡义,因爱生恨,给孟家写了那封匿名信。 付淮宇杀妾藏尸的那天晚上,楚兰心睡不着觉,想起因为这个冤家才毁了自 己的一生,落得孤苦零丁的下场,心中烦闷不快,出门闲逛。也许是心有所感,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这个又爱又恨的人的宅子,听到里面乱成一片,一时好奇, 躲在暗处偷看,得知了这个秘密。 当年的一段情,只不过是付淮宇偶然的一时兴趣,兴趣过后,只觉这个老是 哭哭啼啼悲伤不已的女人实在可厌。后来楚兰心在寂寞中抽上大烟,更是容颜憔 悴,加之多年独居,性格大变,待人尖酸刻薄,已无可爱之处。付淮宇对女人的 爱,一向建立在色上,色衰则爱弛,更是将她置之脑后,再不理会。在他,这是 正常不过的行为,在她,却是不可接受的打击。 得知这个秘密后,她本来还没有想到要揭露出来,使他难堪。直到有一天… …那天她见阳光明媚百花盛开,难得心情舒畅,便换上色彩较艳之旗袍,化了淡 妆出去赏花。走在路上,迎面碰见了付淮宇和几个族人在一起。族人见她着妆, 取笑说:真是时代不同了,寡妇也兴化妆了!付淮宇也跟着取笑说:寡妇也爱美 嘛!可惜没了悦己之人。闻言她羞愤难当,夺路而逃。 回来想起付淮宇将自己视若路人,恣意嘲笑的样子,她气愤难消。心想我因 你而被骗婚也罢了,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认了,可是你对我这样毫不顾惜,实在 令人忍无可忍。其时正好睡连疯长,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一时激愤,决心向孟家 告发他。 她悄悄溜出寨子,来到繁华的孟家湾,候到孟家出来采买的佣人,趁她不注 意,把写好的信偷偷塞到了她的篮子里。付淮宇要是知道是她所为,恐怕要大出 意外,感叹最毒不过妇人心吧!但他会不会意识到,正是他自己的行为激怒了她 呢? 此事果然东窗事发,但最终结果却出人意料。她在隐隐失望之余,也不得不 佩服他足智多谋,神通广大。她心里更加明白,这样的男人已不可能再爱她,过 去的情缘,已如露水般消逝在阳光里。 她知道从此她只能站在这高高的寨墙上,遥遥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翠绕珠 围、声色犬马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的视线里。她形容枯槁, 郁郁寡欢地站在那里,站在无穷无尽的孤寂里。她知道他是她必死的爱情,她恨 他恨到夜不能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