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 楚兰心 很久以来,我等待一个可以等待的人。 时光好像一个人在跑步,先是慢慢地均匀地跑着,跑过半之后便渐渐加速,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又会渐渐地慢下来……慢慢跑着的是童年的时光,越 来越快的是昙花一现的青春年华,逐渐慢下来的是年老的岁月。 我的青青已经乍现就凋零了,虽然离可怖的老年还有一段距离,但我知道我 正在越来越快地滑向衰老。老是可怕的,老而不死就更可怕了,我会以一个老女 人不堪入目的形象长久地活下去吗? 自从抽上大烟,我的形象就毁掉了。大烟,又叫鸦片,真是世上最令人欲罢 不能的东西,你明知沾上它后,钱财会象水一样飞快地流走,容颜会烟花一般短 暂地散去,但是仍每天渴望着它,时时刻刻渴望着它。它比世上最美的女子,最 有魅力的男人还要令人向往,比人人苦苦追求的金钱还要有魔力,你甘愿为它舍 弃一切。 当我抽烟的时候我这么想,当我放下烟枪面对镜子时却生出悔意。它让我度 过了无数孤寂的夜晚,无所事事的白天,也夺走了我做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 :青春与美貌。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样东西也是要渐渐消失的,但至少不 会这么快,快得象被什么施了魔法。 还记得第一次抽大烟是因为付承辉。有一天我百无聊耐地在寨子里闲逛,遇 见了正从聚宝楼回来的付承辉,他的轿子突然坏了,轿夫说离他的宅子只有几步 路了,让他下来自己走回去。但他不肯,非要让轿夫换一顶轿子来接他,轿夫只 好去换轿子,他就坐在那里等。 我以前听人说这个人是寨子里最懒最脏的人,有个外号叫“付氏娄人”,所 以对他敬而远之。我和他平时素无来往,逢年过节什么的,匆匆一聚,也没什么 交道。人人都说他最不愿洗澡,果然老远的就闻见他身上的恶臭,我皱了皱眉头, 正想绕过他溜走,他却看见我了,并主动向我打招呼,问我上哪儿去,我只好走 过去说:“不上哪儿,没事随便走走。” “哦,没事?没事为什么不抽大烟?瞎转有什么意思。” 我笑了,“大哥喜欢抽大烟才这么说吧!我不会抽大烟啊。” 他正色道:“嗨,那哪用学呀,一抽就会。我告诉你吧,象你这么有钱有闲, 抽大烟是最好的消遣了。你想想吧,你一个小寡妇,抛头露面要惹是非,打牌又 累人又到处传闲话,不如清清静静躲在家里抽抽烟,多享受呀!” “听说抽大烟对身体不太好?” “你看寨子里有多少人从小抽到老,也没见谁抽死了,担心个什么呢。何况 人活着真是无聊透了,不寻点乐子活那么长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怎的,听了他这话我竟有同感,不由点了点头。他又说道:“你呀,回 家试试罢,大烟的美妙滋味不亲身体验是体会不到的。”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哎,说得我烟瘾都上来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抽上一口!”他也不等轿 子来了,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 看着这个本来懒得连路也不愿走的人摇摇晃晃地走掉了,我不禁想,大烟真 的有这么大的魔力?真的能把人带到一个美妙无比的境界里? 回到家,我不由有点跃跃欲试,以前付祖云在世时要抽大烟,家里烟枪烟具 一应俱全,烟土也是现成的,我侍候过他抽大烟,也会打烟泡,一切都难不倒我。 只是那时,心里对他很厌恶,连带对抽大烟也感到厌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试 一试。 我把东西找出来擦干净,点亮烟灯,打了几个烟泡,试着着吸了几口。我期 待着出现别人描述的那种欲仙欲死的滋味,可是没有,我只觉有点头昏,心里还 有点儿想吐。我很失望,也就不再试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我睡了很久仍感到精神不振,哈欠连天的,无论做什么都 感到提不起劲来。寨子里那么多人抽大烟,佣人做事做乏了,也用烟提神,所以 烟瘾发作时的样子,我见过太多。这时我不由一惊,难道我就有瘾了?我又起来 试着抽了几口,这次我终于体验到了它的魔力。 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说,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你知道它是虚幻的, 但它是那么美妙,给你的感受又是那么真切,让你不由自主地沉醉,不由自主忘 掉它的虚幻。你以为它是真的,你想要永远停留在里面。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浑 身无处不通泰妥贴,如同云雨过后那种慵懒舒适,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满足…… 从此以后,我就迷上了抽大烟。我再也不觉得白天是那么长,夜晚是那么黑, 我忘却了我的悲伤,忘却了我的不幸,忘却了那个令我爱恨交织的男人,忘却了 我的孤单…… 也许世上所有的快乐都不是白得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很快就来了, 我失去了我美丽的容貌。我不记得它是怎么消失的,只记得有一天我面对着镜子, 看见里面出现了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她有点眼熟,也有点陌生,我诧异地望着 她,她也诧异地望着我。她很消瘦,胸骨突出,颧骨高耸,手像鸡爪,皮肤像是 搭在骨头上的一层布。她的眼睛很大,大得有点怕人,显出很饥饿的样子。她的 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头发枯干,失去光泽……不不,这不是我,这一定是 另外一个女人! 我尖叫一声,用手里的牛角梳子向镜子砸去,镜子裂了几条缝,破碎的镜面 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更加丑陋不堪。就在这一刹那,我听见心里也哗啦地响了 一下,我知道那是我的梦想,我的等待,我对爱的渴望碎掉了。 我不再等待一个可以等待的人了,我不再怀着这样的期待,那个人不会出现 了。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不会爱一个这样子的女人。我很少再照镜子,我痛恨镜 子,仿佛是它故意改变了我,扭曲了我,而真实的我不是这样的。但佣人们的眼 睛,看见过我青春的故人们惊异的表情,仍隐隐提示着我的改变。 然而有一个男人却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有一天我去付家场赶集,忽 听有人在背后喊:“兰心!”我以为叫我,就应了一声,谁知同时答应的还有一 个男人的声音。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正诧异地望着我,他有 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见之下,令人有眩目之感。 他见我看他,微微笑了一笑,目光灿灿,好似阳光照到身上,竟有一阵暖意。 同伴赶上他,和他一起走了。我不由失声问道:“这人是谁?” 随身的丫头湘源说道:“我也不认识,不过既然和少奶奶同名,若是想知道, 定能打听出来。” 这个丫头聪明伶俐,长得也蛮漂亮,跟了我很多年,颇会察言观色,是以这 么回答。我不置可否,就回寨子了。 果然过了几天,湘源回来对我说:“那天在付家场少奶奶遇上的那人是个戏 子,艺名叫楼南星,叫起来和少奶奶的名字一个音呢!戏班这几天正在付家场上 唱戏,少奶奶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当夜我就去了,一连几夜我都去了。戏班是在付家场上搭台唱戏,观众在下 面露天的坝子里观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台上灯火通明,锣鼓掀天,台下小 贩吆喝,孩童喧闹,搅得夜热气腾腾,充满喜气。我好久没有置身在这样的热闹 喧腾中,竟莫名的感动,只觉热泪盈眶。 他演的是武生,提着大刀在台上一亮相,真是英姿焕发,美如冠玉。看着他 令人眼花缭乱地不停翻跟斗,我不禁想起绵软无力的付祖云来,世上竟有如此不 同的男人!而上天为什么偏偏给我那样一个棉花般的人儿! 我痴痴地望着他,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就隔着这一出戏。他在戏里,是一个 虚拟的形象,我在戏外,是一双真实的眼睛。然而若是没有这出戏,他是不存在 的,我茫然的目光将无所依托。 一直到观众都散去,我仍久久地伫立。我披着黑色的披风,站在灯火照不到 的阴暗之处,远远地望着曲终人散后的戏台。我能想像自己的样子,瘦骨嶙峋, 脸色苍白,披风下空空荡荡,仿佛什么也没有。在他眼里,我一定只是个鬼,一 个影子,而不是一个女人。我还能用什么来吸引他的目光呢? 有一天晚上,散戏之后,他从台子上走了下来,穿过空旷的坝子,径直向我 走来。开始我不能确定他是走向我,但周围也没有别的人,他要走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走开,仍然站在那里,直到他来到我的面前。 他先开了口,他微微一笑说:“多谢兰心姐姐晚晚来捧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非常诧异。 “姐姐是云顶寨里的名人,一打听不就知道了?何况那天有人叫我,姐姐也 答应了一声。我和姐姐名字同音,是缘份呢!” 他从容不迫地说来,声音温柔而亲切,仿佛我们早就应该结识。我心里的不 安渐渐在消失,他打听我,说明留心我,仅仅是出于对我们名字音相同的好奇吗? “姐姐好像喜欢戏,不如到戏台看看,体会一下在台上是什么感觉。”他邀 请我到台子上去,我便同他一起穿过坝子,向戏台走去。 夜晚空空的坝子如同旷野,大而无边,只有我们俩人危险地行走在中间,空 旷让人对身边的人产生亲近感,我不由向他靠近。前面是灯火阑珊的戏台,好像 一个幻觉,我们在向这个幻觉走去,进到里面去,这感觉很奇异。 站在台上的感觉也很新奇,我从来没有这样来看这个付家场上最大的坝子, 下面黑沉沉的,只有无声的风吹起地上的几张破纸片。我想像着人声鼎沸时的场 景,那时候,在这台上的光明里,被台下这么多眼睛所注视,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此时夜静谧无声,站在散戏之后沉寂的戏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坝子,才知 道什么叫做曲终人散的惆怅。一刹那间,岁月流转红颜老去,花开花落伤春悲秋, 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等世间一切感伤都仿佛涌上了心头。 昏黄的光里,我望向他,他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像是不真实的,只是光 聚集的一个影像,只是梦里的一个幻像。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摸到他的脸。 他脸上的微温与那个笑容都停留在了我冰凉的指尖上,我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带下戏台,往付家场上走去。他的手温暖有力, 他的脚步坚定不迟疑,他握着我,不容置疑地带着我向前走。就像带着一个没有 温度没有质量的影子,他自身的影子,轻飘飘地浮在他身后,如影随行。 他带我来到付家场上的一间小屋前,打开门,却不点灯,就这么让我进去。 我站在屋子中间,好半天才依稀看见屋子很空,几乎没什么家具,靠窗有一张床, 因为没什么别的东西,所以显得很引人注目。月光照着雕花的窗格子,在床上投 下斑斑驳驳的光点,门缝也漏着月光,好像屋子外面点着灯似的。 不知是不是透着月光的原因,这个屋子给人的感觉薄薄的,很不安全,很不 可靠。这种不安全、不可靠促使我对他感到信任和依赖,虽然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男人。我站在阴影处,不敢置身明亮的月光里,他走了过来,一言 不发地把我搂进怀里,我没有挣扎。 我感觉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我的身体像干渴的土地,已经久无雨露滋润。 他的手有些粗糙,抚摸在我饥饿的皮肤上,使我疼痛而满足。我很羞涩,为我的 身体自卑,它渴望着他的手指,又在手指的触摸下缩成一团,想要把自己掩藏起 来。他一层层解开我的衣服,触到我突起的肋骨,火烫般地缩了一下手,这下意 识的动作使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很快意识到了,以热烈的抚摸安抚我。他 把我放倒在床上,轻轻将我打开…… 在他进入的刹那,付淮宇出现在我脑海里,也许因为他是我惟一肌肤相亲过 的男人,与此相关的一切都会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时间流逝中渐渐模糊的 记忆又鲜明地浮现眼前,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怀着爱与仇恨的少女,正颤栗地向爱 人献出初夜。她是那么的青春,腰肢纤细柔软,皮肤光滑细腻,黑发如乌云般托 着她洁白的身体……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得到快乐,我以为长久的压抑,会一触即发,可是没有。 难道大烟让我的身体变得麻木了?它为什么不让我的心也一同变得麻木呢?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习惯这样还是不愿对我说话。他 睡着了,我把窗户推开,默默地凝视着他。他很年轻,很英俊,然而脸上已有了 风霜。他放在胸前的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手骨节粗大,好像是一个干过重活 的人才有的手,它做过些什么呢?他小的时候,一定受过很多苦吧?就在刚才, 就是这手牵着我,带我到这里来,抚摸我……真是匪夷所思。 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我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这屋子,由于打开了窗户, 有一大片月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一半暗,一半明,好像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 那个名叫楼南星的男人,躺在明的一半,而我在暗的这一半偷偷看着他。或者说, 我透过黑夜看着白天里的他。我轻轻掩上门,一路叹息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不时在一起,他也抽大烟,我们俩常常躺在一起吞云 吐雾。渐渐的我负担起了他的生活,他所有的花费:烟土、食物、补品、衣服, 喝茶打牌的花销,购物的帐单……我这是在做什么,养小白脸? 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戏班要走了,要到别处去演出了,本来早就应该走, 是他求老板多呆了些日子。我有点舍不得他,要他别走。他说,只有一个办法他 才可以留下来,就是我出钱为他赎身。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了一个很大的数目, 我有点吃惊,他解释说他是戏班的台柱子,走了会影响生意,钱少了老板不会放 他的。 这时候我有点警惕了,我说让我想想,他也知趣地不再提这事了。那天他对 我特别温柔,体贴入微,临走有些伤感地说了句:聚日无多,姐姐有空不妨多来 坐坐。我顿时有些心软。 回来后我想了很久,无法分辨他是不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我虽然有钱,但 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大笔,还是很心痛。如果他骗我,让我人财两空,我会受不了。 可是我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呢,没有人爱,没有人疼,没有人知冷知热,再有钱 也不过是别人眼里一个可怜的小寡妇。这样一想,我不再犹豫了。 当我告诉他我同意为他赎身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流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 我以为他是为自己将获得自由而高兴,也没有在意。可是后来回想他的表情,我 又暗暗有点怀疑,他不是一直说他喜欢随戏班到处走,喜欢唱戏,喜欢站在舞台 上的感觉吗,为什么要离开戏班了还这么高兴?为什么他的高兴又要努力克制, 怕在我面前流露太多? 我越想越不放心,不由从床上坐起来,偷偷溜出寨子,到他那里去。我也不 知道是要去做什么,责问他?还是要他再一次向我保证他对我的真心?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去,我心里非常的不塌实,好像去见到了他,就塌实了。我是从月恒门 出去的,我贿赂掌管钥匙的管事,向他借过一次,偷偷配了一把留下来。多年以 前,我和付淮宇也是从这个门溜出去,赶了我毕生难忘的一次鬼集…… 而今我又一次次穿过这个门,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去见一个男人,一个不知 道是不是真心对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带来的会是什么,会不会又是上天送来的 另一场伤害。 我来到他的屋子前,看见里面透着灯光,并隐隐传来说话声。我没有进去, 贴在门缝偷听。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师哥,抱着那个老巫婆一定很恶 心吧?” “那当然了,怎么比得上搂着我千娇百媚的小师妹。不过也只好牺牲一下了, 等钱到手,我就可以和你离开戏班,双宿双飞了!” 这分明是楼南星的声音,我的头嗡的一声,顿时昏了。楚兰心啊楚兰心,你 如今徐娘半老、抽大烟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痴心妄想有人真心爱你?! 我慢慢直起身,退后几步,捡了一块小石子,向门上掷去。不一会儿门开了, 楼南星光着上身出来查看,一时没看见我,骂骂例例地正想进屋,才发现了一身 漆黑地站在夜里,几乎和夜融为一体的我。 他迟疑了一下,走到我面前,我一言不发,伸手给了他一耳光。他愣了愣, 然后满不在乎地笑了,说道:“你都听见了?那也好,反正你迟早也要知道的。 你也不想想,你这副鬼样子,我不是图你的钱还会图你什么?” 我又想打他,他一把捉住我的手,变了脸,恶狠狠地威胁道:“原定的时间 地点,你仍得把钱一分不少地送来,不然我就把我们的事宣扬出去!你一个大户 人家的寡妇,公然勾引戏子,传出去不大好听吧?族人会容得你做这样的事情?” 他说完放开我的手,转身回到屋子里。我傻傻地站在那里,风卷起地上的落 叶,扑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紧紧地裹住披风,还是感到彻骨的寨冷…… 第二天,我把钱装在一个盒子里封好,让湘源送去了。我不想再看见他,看 见他得意的面孔,看见他眼里自己可悲可怜的、屈辱的形象。失财免灾,我就当 送瘟神吧!我在家里,面对着一面镜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我对自 己说:楚兰心,你好好看看自己,把这个形象好好地记在心里,如果以后再遇到 某个让你心动的男人,或是有男人对你表示兴趣,你只要想想这个形象,就不会 再犯傻了! 一只虫子沿着镜框慢慢爬上来,迟疑地下到镜面上,不知何去何从。我轻轻 伸出手指,按了下去,它的生命在瞬间消失,它的痛苦也在同一时刻得到解除。 对于它来说,我就是早已注定的天意,是不可逆转的命运,是从天而降的索命阎 王。而我做为一只虫子时,谁又是那只轻轻伸下来的手指呢? 过了几天,湘源回来说,楼南星带着师妹突然离开戏班了,老板气得捶胸顿 足,想不通是为什么。两人都是台柱子,戏班没了他俩,生意也不好了。老板逢 人就说,他对楼南星一向不错,当他亲儿子般,这次他要在付家场多呆些日子, 他也依了他。然而想不到他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师妹,这不是存心拆台吗? 我听着她讲这些事情,觉得远远的,不关我的事。从此以后,外面不会再有 什么事情与我有关。 现在我更离不开大烟了。只有它陪着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带来无上快 乐。我不再恨它了,我甚至对它充满了感激,要是没有它,我该如何度过这漫长 的岁月呢? 寨子里管膳食的一个二管事看上了湘源,想娶她为妾,来和我商量。这个管 事五十多岁了,因为吃得太好,长得肥头大耳,而湘源才十九岁,正青春貌美, 如何愿嫁给他?我皱起眉头说:“湘源可是我最喜欢的丫头,何况你们俩年纪差 这么一大截,又是做妾,只怕她不肯。” 他嘿嘿一笑:“这事还不是您说了算,由不得她肯不肯。”说着拿出一包珠 玉,要我收下,又说道:“咱是管膳食的,别的权力没有,给您送点精致菜品, 让您尝点鲜什么的,还不是一句话?您要是许了,我包您今后吃得比老爷们还好, 人活在世上,不就图个享受吗?能享口福,就是最大的享受了。” 他说得我不由得笑了:“瞧你说的,难怪你吃得长成这样。”我收起笑又说 :“好啦,我给她说说看,这丫头脾气有点犟,成不成你可别怪我。” “六少娘一定有办法的,请六少娘成全我的心愿。”他阴笑着鞠了一躬,走 了。 我找来湘源对她一说,她就哭了,跪下求我:“求您别把我许给他,他比我 爹还要大,我不要嫁给他!” 其实本来我也不是非要逼她嫁,只是收了人家钱财,总得做做样子。这丫头 人机灵,什么事不用多说就能办妥,我还有意多留她几年。如果这时候她说点什 么愿一辈子不嫁来侍候我什么的,也许我就算了,但她偏偏告诉我,她爱上了墨 香书院的一个书童,已经私下定了终身。这个书童后来离开了寨子,说好几年后 发了财就来娶她,她求我不要拆散他们。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我就来了气,这鬼丫头,我还以为她一直一心一意侍 候我呢,原来背着我早就在为自己的出路做打算。哼,以为相爱就能在一起?我 那么爱付淮宇,还不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世上哪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你一个 丫头,想要怎么就怎么? 这丫头鬼主意可多了,我要是逼她,不知会做出什么来,也许会偷偷逃了。 所以我不露声色,哦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我去回绝了二管事吧!” 她听了感激涕零,连连给我磕头。 想个什么法子让她就范呢?这丫头铁了心要嫁那个臭小子,硬的不行,只怕 来软的也不行。我想起当初曾经望设计骗婚,骗我嫁给付祖云的事,对,那就只 有骗!但她见过二管事,不能用这一招,找个别人代替,她又不想嫁给别的人, 怎么办呢? 蓦地我想到大烟,只要抽上大烟,就像牛鼻孔被穿了绳子,要做什么就做什 么,乖乖地听话了。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抽大烟,她在一旁侍候,显得很疲倦,我就对她说 :“你也来一口吧!佣人们累了,都用大烟解乏的。” 她惊恐地说:“不不不,抽这个会上瘾的,我可没钱买烟土。” 哼,怕是要存钱置嫁妆吧!我装做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喷口烟让你闻闻提 提神吧,这样不会上瘾的。”说着不待她同意,就喷了一口烟在她脸上,她呛得 咳了一声,退后了几步。 如此这般,渐渐地她开始主动要求我喷烟给她,说老是觉得累,想打哈欠。 然后有一天,她终于也抽上了大烟。我也不说什么,等着她开口求我。 等有一天她又向我要烟抽的时候,我就翻脸了,我说:“我一个寡妇,收一 点死租,要是佣人个个都要我供应大烟,我就不要吃饭了!” 她哭道:“我说不要抽,是您要我抽的呀!您不是说闻闻烟不会有瘾的吗?” “是呀,我怎么知道你这样都会上瘾呢?” “求您开恩,给我抽一口吧!” “你也不用求我,有一个人能养你抽大烟,只是你不愿意嫁给他。” “我愿意,求您去对他说,我愿意嫁给他!” “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怪到我头上。” 她哭倒在地上:“我怎么敢怪您,这是我的命,要怪只好怪我的命不好……” 这门婚事,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办成了,乐得二管事给我送了许多上好的烟土 来。 我依然每天抽烟度日,我知道从此湘源也会这样度过她的余生,她还年轻, 然而她的青春将消散在缭缭青烟里。当她变得和我一样,她的爱人还会要她吗? 不会了,面对大烟的魔力,爱情会逃之夭夭。 是的,我不愿意她得偿所愿,不愿意看到她得到爱情,得到幸福。他人的甜 蜜与幸福会刺痛我的心,我希望天下有情人都不要成眷属。 世上总有一些什么被浪费着,溪水白白地流淌着,荒野里的花朵白白地把芬 芳散布到空中,深山里的鸟美妙的啼声从未有人听闻过,月光徒劳地照着从不会 有人去到的地方……那么一个人被虚掷的爱,虚掷的青春岁月,也就算不得什么。 春天来了,春天又白白地来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