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牌坊 沈方儿 付永宁死了! 我正在屋前坝子玩过家家,爹娘一脸严肃地把我叫回屋子,然后用天塌下来 了的语气对我说了这个消息。爹不住地叹气,娘甚至还哭了起来。我有点莫名妙, 我愣愣地说:“娘你哭什么,他死了就死了呗!” 娘立刻跳起来:“那可是你的未婚夫!方儿你竟敢这么说,让外人听见可不 得了!” 我撇了撇嘴,还是不以为然。付永宁是付淮宇老爷的儿子,几年前得了一种 不停吐血的什么病,老是治不好,想成亲冲冲喜。因为有病,一般大户人家不愿 意把女儿嫁给他,才找上我们家的。付家许了很多聘礼,爹娘就同意了。我想到 付永宁要吐血,觉得很害怕,去问来下聘礼的人:他会不会把血吐到我身上?来 人笑了,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不会的,有佣人用帕子接着。我放心了,就说 那好吧,反正嫁过去我不和他玩就是了。 付家本来急着成亲,但我只有十二岁,他们说等翻年满了十三再过门。现在 听说他死了,我也觉得无所谓,记挂着坝子里摆了一地的小锅小灶,我转身就想 往外跑。 爹也开了口,他向我喝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玩?!”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不接着玩还要做什么?我被爹喝得不敢动,心里老大 不情愿在这里听他们啰嗦。 “方儿,你的未婚夫死了,你可不能没事一般,让邻居们看见要说闲话的。” 娘一边说,一边过来把我往门口推:“你去门边哭哭,越大声越好。” “我哭不出来,我一点儿也不想哭!”我嘟弄着不肯去。 “那就想想什么伤心事,比如你的小锅小灶都摔碎了。去啊,乖!” 我去坐在门槛上,托着脸呆呆地望着门前的丝瓜架。已是秋天了,丝瓜架上 全是一片片发黑的枯叶,干得缩成一团,像一只只倒挂的蝙蝠,风一吹好象要飞 走似的。一个忘了摘的丝瓜还吊在架子上,已老得起了布,不能吃了。 唉,哭就哭吧!只是想点什么伤心事好呢?我试着想了想付永宁这个我从来 没有见过的丈夫,觉得一点儿也不伤心。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能想什么呢?于是 我改而想,付永宁死了,他家拿来的那些聘礼不知会不会要我们家退回去?那可 真是些好东西,有各种颜色的绸缎,织着金线的被面,鸳鸯戏水的枕套,描金的 大花瓶,翡翠做的马,纯金的佛像,镶宝石的镯子,玛瑙的耳环,珍珠项链…… 花花绿绿,应有尽有,好看极了。娘把它们全锁进柜子里,来了客人才拿出来给 人家看看,看得那些人眼睛都绿了。我想向娘讨来玩玩,她却说,你嫁到云顶寨, 就是掉进金窝了,还怕没有这些东西? 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玩艺儿,我有点伤心了,再想想付家给我们的土 地恐怕也得收回去,不能种我喜欢的葫芦瓜了,就更伤心了。于是我坐在那里, 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有一些人经过我,我听见她们压低嗓门互相询问是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地听 见“望门寡”、“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的。 天渐渐黑下来,围着我指指点点的人们散去了,我哭得怪没意思的,肚子也 饿了,就回到屋子里。堂屋里冷冷清清的,爹娘不知上哪里去了,桌上空空的, 什么也没有。我到厨房看看,冷锅冷灶的,根本就没做饭。咦,难道付永宁死了, 我们家就不吃饭了? 我找到一点昨天的剩饭,也没有菜,抱着碗吃了两碗白饭,爬到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猛不丁看见爹娘都坐在床边,爹怔怔地望着我,娘又在默默地垂泪。我吓了一跳, 问道:“娘,又有谁死了?” 娘哭道:“方儿,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打算让你自杀殉夫。”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爹说:“成为烈女,赢得一座贞节牌坊,是多么光荣的事。方儿,你别恨爹 娘狠心,爹娘也是为了你能留芳百世。” 我哇地大哭起来:“我不要死,我不想死!付永宁死了关我什么事,为什么 也要我死!” “已经对付家说了,虽然现在不太兴这个了,但付家是旧族,得知很是惊喜, 马上派人去做牌坊了,又送了许多聘礼来。说等你死了,先和付永宁成亲,再合 葬在一起。方儿啊,事到如今你不能不这么做。” “方儿啊,你想想你成了烈女节妇,不仅是我们家的荣耀,还是付氏全族的 荣耀,就等于是全县的荣耀。你的义举人人都能知道,你能这样光荣地死去,也 不枉爹娘生你养你一场啊!” 然后他们提到那个杨氏烈女的故事,说她十五岁时嫁入付家,后来丈夫病死 了,她写了绝命书缝于腰带上,上吊自尽。她死后极为风光,立了一座修建精美 的大牌坊,众人都去凭吊,文人墨客不知写了多少诗来赞美她…… 这杨氏的牌坊我见过的,在县城北边的道观坪,有好几里路的古驿道,道两 旁立着十几座牌坊。听老人们说,有些是明朝和清朝留下来的。杨氏的牌坊也在 其中,修得又高又大,飞着檐角,雕着花纹,刻着许多诗文。她的牌坊是很好看, 可是要我死掉去换这么一座石碑,我也不愿意。 他们俩说了又说,说了又说,从上午一直说到下午,把我给说晕了。他们见 我犯愣,以为我想通了,就拿来绳子、刀子和老鼠药,要我任选一种,我把这些 东西抓起来丢了出去。从小我是个听话的孩子,爹娘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 是要我去死……我拉着娘的衣角哀求:“娘啊,别让我死,我害怕呀!” 爹对娘说:“方儿自己不肯动手,我们也下不了手,何况要让她自尽才算得 上自杀殉夫。我看只有把她关在屋里,让她慢慢饿死。”娘哭着点头同意了。 他俩走了,把我反锁在了屋子里。我扑到门上拚命拍打,铁锁发出哗哗的声 音,我哭叫着哀求着,但寂静中只有我自己的声音。跟着窗户传来敲打声,爹在 钉木条。我又扑到窗前,拽住一根木条,却一交跌坐到地上,原来是爹放了手, 任我把木条拿去。我知道他们是铁了心不要我活了,我紧紧地抓着木条,坐在地 上哇哇大哭。 夜深了,屋子里漆黑一团,没有蜡烛也没有油灯,是不是他们认为我反正要 死了,已经不需要灯光了?棺材里是不是也这么黑呀,我要天天躺在这样的黑里 吗?我害怕极了,更加拚命地哭起来。 夜真静,静得只剩下我的哭声。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贞节牌坊,再 好的牌坊也只是一堆石头啊,哪有我好呀,我会给爹捶背,倒茶,会帮娘干活, 还会唱好多好听的歌儿给他们听……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我又接着哭喊。也许哭也没有用,但除 了哭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就这样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天亮了又黑,黑了又 亮,我知道又有一天过去了。 娘来看我,隔着房门不住劝我,把得到贞节牌坊的好处说了又说。我听不进 她说的话,我只是一遍遍哀求:“娘啊,我饿,我想吃饭。”后来又说:“就算 要我死,也让我最后吃一顿饭吧!” 娘垂泪道:“方儿,早了早好,多吃一顿又有什么用?吃了还是会饿的。” 我哭道:“我不管,我要吃!我想吃啊,给我水喝,我渴!” 没多久,我就再也哭不出来了。嗓子哑了,嘴唇也干裂了,肚子也不再咕咕 叫了,而是像生出许多小手,不停地抓挠,要从喉咙里伸出来找吃的。我躺在那 里,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跳一跳地痛,我要死了吗? 有人来看我了,有附近的人家,也有云顶寨里的人。他们对我说了很多话, 都是一个意思,要我死掉去换那座贞节牌坊。他们吵得我心烦,我想骂“滚!” 喊出来的却是“水!” 他们给我水了,我听见有人对爹娘说,还是要给她水喝,不能让她死得这么 快,影响还要造大…… 我抱着水喝了很多。开始觉得水是甜的,清凉可口,喝着喝着就没什么味道 了,还越喝越冷,越喝越饿。但我还是不能停止地喝,喝得肚子都涨圆了,把娘 吓坏了,在门外求我:“方儿,求求你别喝了,你会把肚子涨破的。” 爹骂道:“谁让你给她那么多水的!” 娘委屈地说:“我提一壶去是让她慢慢喝的,谁知她一次全喝了!” 带着一肚子的水,我又躺到床上。那些水在肚子里咣铛咣铛地响,好像一不 吃饭,肚子里就空出许多地方,任多少水也填不满。 天已凉了,那些水在肚子里好像结成了冰,把我的热气全吸光了,使我更加 觉得饿。我想着我所吃过的每一种食物:炒得黄灿灿的鸡蛋,外焦内嫩的炸肉丸 子,松松软软的馒头,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油亮亮的腊肉香肠,脆生生的黄瓜, 胖豉豉的炒花生仁,撒着芝麻的烧饼有甜有咸,过年吃的元宵有桂花馅的也有冰 糖猪油馅的…… 我流着口水睡着了,在梦里这些好吃的东西全摆在了面前,我那个高兴啊! 我吃了这样吃那样,拚命的吃啊吃啊,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饿呢?低头一看,原 来肚子破了老大一个洞,吃下去的东西全都漏出去了…… 最后一顿饭吃的什么呢?只是两碗白饭,连菜都没有。我感到好亏啊,早知 要饿死,一定要好好大吃一顿,吃得撑破肚子!那天我怎么就只吃了两碗饭呢? 我应该吃四碗、六碗、十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画饼充饥的故事,就找出娘做衣服用的一块画粉,在床 头的墙上画了一个圆圆的饼,点了些点算是芝麻。又画了一饭米饭,上面冒着热 气,表示它刚刚蒸好,又松又软很好吃。然后又画了鸡、鸭、鱼、红薯、罗卜、 青菜……有些画得不大像,有些画得很像,我就很想吃。画了一会儿,头昏昏的, 眼发花,更加受不了。 我看看手里的画粉,它是浅棕色的,有点滑腻腻的,看上去味道不坏。我伸 出舌头舔舔它,没有什么滋味,啃啃就吃下去了。还有什么可以吃呢?我吃了一 点碎布头,纸片,头绳,后来又啃了一点墙皮,木头梳子,桌子角…… 渐渐地我不再分辨白天和晚上,也没有力气去啃什么了。我躺在那里,觉得 身体变成了一张皮,薄薄地摊在床上,就像那些打死的狐狸和兔子剩下的皮一样, 可以平平整整地贴在墙上。渐渐的我也不再害怕死了,死不就是这样软绵绵地躺 在床上,变成一张皮吗?虽然很难受,但娘不是说了,死了就不难受了。这样想 想,我有点盼着死了。 每当我稍稍醒来,都听见有人问:“你死了吗?”我时候我答“还没呢”或 “快了”,有时候没力气也懒得回答。我还听见有人说:“这孩子生命力真强, 都十几天了,还不咽气。” 我也有点着急,怎么还不死呢?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大家的事,心里很惭 愧。 终于有一天,我听见了呢喃的念经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面前晃动。我试 着抬起手想揉揉眼,却无法动弹一下,身体哪都不听使唤了,连眼皮都只能抬起 一条缝,不能完全睁开。 这个模糊的人影对我说道:你就要死了,我受付氏之托特来度化你,使你不 害怕死亡,助你安然度过身体分解的过程…… 你会看到一支燃烧的火把或灯,发出红色的光芒。你的吸气越来越短促,呼 气越来越长,这时候你的血会集中起来,进入心中,三滴血聚集起来,一滴接一 滴,产生三个长长的、最终的呼气。然后你的呼吸就停止了,只有些微温还留在 心上。 这时候,你已经死了,你的魂魄会飘浮在空中,被飘荡不定的业风吹拂,像 一匹羽毛般忽东忽西。你会看到鬼怪携带器械追赶你,有可怕的声音传来,这时 候你要呼唤我的名字:觉花佛,大悲世尊,尊贵的三宝,请护佑我,使我不堕落 恶道中!如此反复念诵,切记勿忘! 然后将会有一阵阵暴风、冰雹出现,你会看见一些岩穴、地洞、森林、亭子 等,但千万不要躲入其中。因为这些东西是母亲的身体,如果进去了就会入胎, 永受轮回之苦…… 模糊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的声音也变得远远的、嗡嗡的。我不再关心他说什 么,要我做什么,不再费力地支起耳朵倾听。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明亮的白光, 很亮却很柔和,一点也不剌眼。在这片明亮的白光中,我看见了刚生下来的我, 被娘小心地抱在手里,爹在一旁俯身看着我,用手指头逗弄我的小嘴。他俩脸上 笑眯眯的,像看着一件宝贝。这一刻我相信了爹娘是疼我的,是为了我好;相信 了那座牌坊是好东西,是比我更要紧的宝贝。他们要拿我去换它,就让他们换好 了,反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座牌坊,它比杨氏的牌坊还要高大,还要漂亮,上面刻的 诗文还要多。它金光灿灿地立在那里,我轻飘飘地飞起来,向它飞去……爹啊娘 啊,方儿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