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新娘 沈方儿还没死的时候,云顶寨就已经乱成一片。付淮宇丧子,本来十分悲痛, 忽闻沈方儿愿自杀殉夫,成为烈女,惊喜的气氛冲淡了丧子之哀。由于婚礼丧礼 要一起办,全家全族无暇悲伤,转而忙于布置新房,安排灵柩,勘定牌坊的位置, 接待亲友的吊贺,整日忙碌不堪,倒比平常红白喜事更为热闹风光。 付永宁死后半个月,沈方儿终于绝食身亡。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们都松了一 口气,这一场盛事终于可以成立,这一场热闹终于可以开场了。 吉日选定,一大早付氏大媒就披红挂绿,押彩轿与朱杉棺前往女方家迎亲。 八个身着红衣的轿夫抬着大红彩轿,朱杉棺跟随其后,上面盖着红毯,绸缎做的 彩花沿着棺材镶了一圈,由十六个身着黑衣,斜挂红绫带的寨丁分班抬着。前面 是笙箫鼓乐开道,后面是付氏历代官阶等脚牌押后,加上旗、锣、伞、盖,整个 队伍浩浩荡荡,长达十余里。沿途不断有看热闹的人加入,跟随在迎亲队伍后面, 使得这一队伍更加壮大。 女方父母早已恭候多时,周围的邻居也早早地起来,蜂拥至女方宅子四周, 等着看热闹。房前的坝子,屋后的山坡都站满了人,甚至连旁边一株大树上都爬 满了孩童。随着迎亲队伍的到来,围观的人群越来越拥挤,使得沈家宅子如同一 个河中的孤岛,正在涨起的河水中一点点沉没下去。 一挂挂的鞭炮高高地挑在竹竿上,劈哩啪啦地在人群中炸出一条路来。队伍 前面的鼓乐手们分立沈家宅子两旁,继续吹奏着,大媒来到沈家大门前,女方父 母捧着烈女神主在门槛内迎接。一行人进入堂屋,堂屋正中摆放着沈家列祖列宗 的牌位,香炉中插着红烛与香,其父捧着烈女神主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磕了几个 头,算是替女儿辞了宗祠。 辞过宗祠,烈女神主才能出家门。它仍被其父小心地捧着,在众多艳慕的目 光中,隆重地放入彩轿内的木案上。放下轿帘,流苏颤颤,帘子微动,真如有新 妇坐于其中一样。 沈方儿的遗体由几个妇女打扮妥当,放入朱杉棺材里。她穿着新嫁娘的凤冠 霞披,绣花红缎鞋,脸上化着浓妆,开了脸,眉用炭条画得浓黑粗大,嘴和腮用 胭脂搽得通红。粉上得很厚,看上去那红像浮在蜡上面,唇涂得太红,好像吃过 血。这样的装扮使年仅十二岁的沈方儿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她单薄的身子完 全掩没在宽大的嫁衣下,仿佛只有一件衣服摊在那里,配着一张精心画好的脸。 她一手拿着装有名贵香料的香囊,一手执着绿色的玉如意,口中含有一枚鸽蛋大 的夜明珠。她身体的四周,散放着一些金元宝,金钗银锭,珍珠玛瑙、玉器等物, 金光灿灿,珠光宝气,看得众人啧啧称叹。 合棺之际,沈方儿的母亲扑上前去,抚棺痛哭。但在如此热闹喜庆的气氛下, 她的悲痛显得十分突兀可笑,缺乏共鸣。众人对于她的悲伤既不关心也不同情, 不少人劝道:方儿为夫殉节,死后如此风光,你该高兴才是呀!七手八脚地把她 拉开,合上棺盖,四十八枚铁钉钉入,沈方儿从此永不见天日。 忽然屋外咯吱一声,尔后传来一片惊叫,原来树上孩子爬得太多,一根丫枝 断了,几个孩子像熟透了的果子一般纷纷落下,坠入下面密集的人群中,所幸并 无伤亡。 乱了一阵,终于一切就绪,迎亲队伍重新上路。沿途仍不断有人跟随加入, 不仅如此,所经之处有不少人在路边自发地拜祭,焚香烧纸钱,向着披红的棺材 磕头。偶有人不知烈女事迹,立刻有人争相传颂,直说得那人连连赞叹:死得有 志气!旁人也纷纷附合说:死得好,死得光荣,生女当如此! 灵轿行至半路,一群孩童挤到轿前,哄闹着要看新娘子漂不漂亮。媒婆正想 差人将孩童赶开,忽听一个孩子指着灵轿高声喊道:“新娘子脚好小!我从轿帘 缝中看见了!”其余孩子也跟着嚷:“快看呀,新娘子脚上穿着红绣鞋,好漂亮!” 迎亲队伍及旁观者顿时大哗,这句话像风一样迅速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然 后又折返回来,在众人头上盘旋。一个轿夫说道:“虽然只是抬着一个神主,却 有真人一样重呢!” 其他轿夫也纷纷抢着说:“就是,抬得我们汗水都出来了!” “开始还不觉得,后来越抬越重了。” 有人惊叹:“呀,莫不是烈女英灵不散,确实在吉期来成亲了?” 媒婆脸色陡变,拉住孩童问:“你真的看见新娘子的脚了?”孩童点点头, 她又问轿夫:“的确有真人一般重?”轿夫也诅咒发誓所言非虚。 于是媒婆向空中作揖道:“烈女英灵亲自来成礼,付氏全族不胜荣幸。” 围观的百姓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向着天空朝拜。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看见前面的人跪下磕头,也胡乱跟着跪下便拜,一些向东,一些朝西,一些直愣 愣盯着天空,一些狗啃泥趴在地下。 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将大红的轿帘掀起,烈女神主“啪”地从木 案上跌了下来。众人大惊,忙恭恭敬敬将神主扶起放好。风越刮越大,时值深秋, 道路上散着一些枯枝败叶,两旁的田野里有不少稻草和烧荒的灰。风便夹杂着这 些东西披头盖脸地扑向人群,落叶翻翻滚滚地向前疾驰,不时有一些跳起来蒙住 人的脸,稻草忽地飞上人的头上,在那里贴了一会儿又松开来继续赶路。烧荒的 灰乌云般弥漫,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使人们无法呼吸。 雨从天而降,赶走了风,把枯枝败叶打倒在地上,将烧荒的灰变做一些稀泥。 烈女棺材上装饰的彩绸突然失去了颜色,散成一根根布条滑到地上,死蛇一般。 伞、锣、旗、盖全被拧成了麻花,紧紧地贴在杆上,鼓乐吹奏不成调,鞭炮也哑 了。四周光秃秃的,是收割后荒凉的田野,只有这条泥路从中伸向远方。人们无 处可逃,瞬时个个被淋得透湿,狼狈不堪。 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雨戛然止了。许多人都听到了这一声沉闷悠长的叹息, 惊异地望向天空。有人说,是烈女英灵看到迎亲的盛况,感伤身世,因而叹息。 于是就有人向着空中说:烈女英灵,这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该叹息而该高兴才是 呀! 议论纷纷中,昏浊的天空渐渐变得清澄透明,空气中纤尘不染,所有的东西 都历历在目,纤毫毕现。鼓乐重又奏起,迎亲队伍重新上路。经过雨的冲洗,欢 快的乐声变得有点惨白突兀,强颜欢笑。湿淋淋的人们打起精神,依旧跟随在队 伍后面。 行至日升门,鞭炮重又不停歇地炸响,寨门上彩旗飘飘,披红挂绿,粉饰一 新,寨丁及族人分列两旁隆重迎接。由男方父亲付淮宇抱男方牌位向彩轿中女方 牌位跪拜,行拜轿之礼,之后才可迎轿进寨。早有报功心切的人将途中遇烈女英 灵之事禀告了男方父母,男方父母闻言颇感慰藉,立刻派出红包分发轿夫,又吩 咐糖房头抬出各式糕饼,分给号称看到新娘子小脚的孩童们。 彩轿到付永宁宅子,由其父付淮宇抱永宁牌位站于左,沈方儿的母亲抱女儿 牌位站于右,同时面向付氏祖先牌位。仪式完成,沈方儿的棺木抬进来,放置在 付永宁的棺木旁,将双方牌位供于枢前灵桌上。 礼成之后,亲友入内室更换丧服,佣人拆掉大红喜字,彩花装饰,重新布置 成灵堂。瞬时一片血红变成一片惨白,喜庆的气氛蓦地变为庄严肃穆。有些人的 笑容还来不及更换,僵在脸上,有些孩童兴奋的吵闹一时不能停止,被大人一巴 掌打去,换成一阵嚎哭。 宾客重入灵堂,付淮宇匍匐灵前,致悼词,礼成退下。而后文人墨客逐一上 前念诵自己所做的悼念文章,这些诗文冗长晦涩,许多人听得不知所云,却仍竖 起耳朵,频频点头。毕竟这样的盛况百年难遇,是一场不可错过的热闹,何况仪 式过后还有丰盛的酒宴,还要唱三天大戏。 然后付淮宇站出来宣布说,为感沈家大义,特命次子付永安求婚于沈家侄女 沈团儿,付氏愿终身供养沈方儿双亲,与沈家永世修好。 入夜,棺木被抬入布置好的新房并排放好,洞房花烛夜里雕龙刻凤的红烛高 高地燃着,照着新房里簇新的一切:闪亮的铜盆,华丽的锦被,绣着鸳鸯的枕头, 紫檀木的家具,汝窑瓷的糖缸花瓶,首饰珠宝脂粉,以及烟土烟具,一应俱全。 然而这个花团锦簇的房间里,却停放着两具黑漆漆、乌沉沉的大棺材,显得十分 怪异可怖。 随后的夜里,棺材又被抬入灵堂,由两方亲友分别守灵。 出殡之日,付氏的聘礼及沈家的妆奁陪送全部由新房搬出,堆于坟前空地, 逐一放入特制的纸房之内。那些房子有真房大小,里面有箱笼床椅,细软绫罗, 名人字画,文房四宝,上等烟土,所有生活用具无一不全。纸房外堆着无数纸扎 的人马列、轿夫、丫环仆佣,还有堆积如山的纸钱、金锭银锭。几十个寨丁身着 黑衣,手执器械,排成扇形守卫着这些财物。时辰到,由付永宁的父亲付淮宇点 燃火把,抛向纸屋,大火熊熊,顿时燃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个个绿着眼睛,盯着那些物品,那都是他们一生都无法触及到的 精美用品,它们竟然就这样白白地烧掉了,化作烟,化作灰,不见了。 一个孩子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烧掉这么多好看的东西?那张雕花的床就 比我们家的漂亮多了。” 母亲盯着大火中渐渐消失的物品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这些东西死人要带 到阴间去用。” 孩子又问:“是不是死了之后才能用上这些好东西?” “也不是的。” “那要怎样才行呢?” 问得母亲心头火起,顺手一巴掌打过去,同时骂道:“你下辈子投胎到付家 做少爷那便成了!”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将大部分东西烧掉,余火久久不熄,又燃了许多天。 那些日子,每天浓烟滚滚,望见的人都说,啧啧,那得多少东西来烧啊! 烈女墓依然建在城北道观坪的古驿道旁,和那历代遗留下来的牌坊们为邻。 沈方儿与付永宁合葬在一起,坟前有一半月形的台子,一对石狮守护着二人的坟 墓,墓前是一座高大精美的贞节牌坊,上面刻有表彰贞烈的官府批文,附有赞语。 在这块大牌坊的左右,如雁翅斜立着二十多块石碑,都是文人墨客题的诗。沈方 儿果然以殉节赢得了一座最大最漂亮的牌坊。 杨氏的牌坊离得不远,本是十几座牌坟中最精美的,现在也被比了下去。赞 美沈方儿的诗词中,有一首把她和杨氏相提并论,一同颂扬。诗云:付家贞烈大 有人,沈家之女成英烈,百年之后又一奇,后先辉映姓名香。 沈方儿与付永宁的墓里,陪葬了不少古玩玉器,金银珠宝。见过的人都说, 陪葬物这样多而珍贵的,还从未见过,恐怕不久就会有人来盗墓。 有人把这话告诉守冢老翁,好意劝他离开,免得搭上一条老命。但是老翁不 肯离去,说自己早已老迈,黄土都埋了大半身了,为守烈女墓献出老命,也算死 得其所。于是依然每天清扫陵墓,擦拭牌坊,闲来无事,沽二斤老酒独酌,醉了 就睁着昏浊的老眼直着脖子嚷:来呀,小贼!让人以为他盼着有贼前来似的。 但是付氏的威慑力深入人心,没人起邪念打烈女墓的主意,它完好无缺地立 在那里,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代表着沈付两家的荣耀。 沈方儿 成了鬼魂之后,我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不知往哪里去。我从一生下来就没 有离开过这座宅子,就算死了,也是这沈家宅子的鬼。 我就一直徘徊在我们家的上方,瞧着觉花佛念念有词,瞧着娘扑在我身上痛 哭,瞧着看热闹的人群围满屋前屋后。他们不知道,我也在看他们的热闹。 那些女人们把我打扮成一个新娘子的模样,开了脸,搽了粉,穿上凤冠霞披。 我看着躺在宽大的红嫁衣中的小小身体,妆后的脸,觉得很陌生。我看着她,就 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她们放了许多宝贝在我的棺材里,让我睡在这些金银珠 宝中,睡在它们发出的淡淡光芒里。要是我还活着,能拥有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 样,也足以令我高兴死了。可是要是我还活着,她们就决不会一次把这么多好东 西像垃圾一样堆在我身边。她们还塞了一颗老大的夜明珠在我嘴里,这颗珠子又 圆又大,一定很值钱,可以换好多好吃的。但她们宁可给我一颗珠子也不肯给我 一点吃的,我只好饿死了。幸好现在我一点也不饿了,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 而且死了之后,就不用怕死了。我发现死真是一件好事,人人都应该早早的死上 一回。 爹把我的牌位放入彩轿,迎亲队伍就上路了。浩浩荡荡的人群跟随在后,我 也飘飘忽忽地跟着。场面真是浩大啊,那么多人,那么多鞭炮响着,彩轿多漂亮, 既使是空的也八个人抬着。连棺材都披红挂绿,我还从没看过戴红花的棺材呢! 这个棺材由十六个人分班抬着,好象我很重,不要这么多人轮换就会把他们累趴 下。实际上我只有几十斤罢了,不过不知道死了之后是轻点还是重点。 迎亲队伍有十多里长,我一会儿飞到前面看看,一会儿飞到后面瞧瞧,得出 的结论是:我从未见过比这更隆重的婚嫁仪式,要是真能这么嫁一回就好了。 我钻入彩轿,坐在披红的木案上,想感受一下当新娘子的滋味,我还从来没 有坐过轿子呢!轿子晃晃悠悠的,我有点头昏,就从轿帘缝钻了出去,就这时候, 听见有孩童大叫:“新娘子脚好小!我从轿帘缝里看见了!”我吃了一惊,以前 听老人们说,小孩子的天眼是开着的,能看见鬼魂,难道是真的? 这句话使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人们惊恐地四下张望。有些人跪下磕头,有 些人望着天空,但他们茫然的目光表明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我顺手扯过一个云 团坐在上面,看着下面向我朝拜的人们。爹啊娘啊,方儿如今是多么的风光啊, 简直像神仙一样被人供着,可是方儿要这风光来做什么呢?方儿宁可重回爹娘身 边…… 我想哭,但我已是一个鬼魂,空荡荡的没有身体,也没有眼泪。我只好叹了 一口气,托着腮坐在那里发呆。不知何时,我坐着的云团越来越重,直往下坠, 又越来越湿,把我的屁股都弄得冷冰冰的。我从云团上飞起来,惊讶地看见下雨 了,豆大的雨点打得人们抱头鼠窜,又无处可逃。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云团在帮 我哭呢! 我又叹了一口气,雨就停了。现在我越来越爱叹气了,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现在我是一个鬼魂,也许所有的鬼魂都是爱叹气的。 在成亲的礼堂,我见到了付永宁,不,应该说见到了他的鬼魂。他坐在自己 的牌位上,揪着胸口,好像仍然会随时吐出一口血来。他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弱 的少年,眉头紧锁,眼神空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对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我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你是沈方儿吧?”他主动开口招呼我:“其实,你不用陪着我死的,犯不 着。我是个病痨鬼,反正活不长了,你多好啊,健健康康的,还可以活很多年。” 我想说并不是我要陪他死,是爹娘要我死。但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又自顾 说道:“你怎么还不去投胎呀?你才死不久,还有时间,我不行了,我已经死了 这么久了,我怕再不去投胎,胎门关闭,就不能转世为人了。” 我想起觉花佛在我弥留之际说的话,就问:“不是说不要入胎,不要转世为 人,才能安住什么乐土吗?” 他不屑一顾地说:“在云顶寨做个男人比做神仙还要消遥自在,我还要投胎 到付氏来,做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活到一百岁,把该我得的享受的一点不拉地 全消受完!我才不理觉花佛那套呢!” “就做一个鬼魂不好吗?” “魂魄久了也会散的,还有要是遇到捉鬼的道土什么的就惨了。你要是不去 投胎,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在我临终时觉花佛说,如果转生为神,就会进入一个有许多层的天宫;如果 转生为畜生,就会发现在洞穴或鸟窝中;如果看到树林、织布,就将转生为饿鬼 ;如果转生到天道或人道,视线是向上的;如果转生到饿鬼道或地狱道,视线是 往下的…… 我感到心里一片茫然,就问:“你怎么知道怎样才能转世为人,而且一定是 男人呢?” “当你看到男女交合的景象,你就赶快奔过去,心里要存着厌父爱母的念头, 就会成为一个男胎。”他撇撇嘴:“这都不知道,怎么去投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才死不久,对于做为鬼魂都还没有适应,更别说 去想重新变成什么了。他看看来参加婚礼的人们,又看看我,脸上露出厌烦的表 情,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使他看起来愁眉苦脸的。他不再理我,从牌位上站了起 来,缓缓地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就飞出门去了。也许他是忙着去投胎了,但愿如 他所愿,能重新成为一个付氏家族的男人。 婚礼仪式没完没了,我看得怪没意思的,也离开了。我在付永宁宅子周围逛 了逛,云顶寨真大啊,真美啊,像花园一样。有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交错的 小道,有好几个湖,还有很大的山,长满松树。虽然我可以飞得很高很快,但我 还是害怕迷路,害怕夜晚在荒山野岭过夜,所以我只在高处向四周看了看,就又 回到我的新房里。 新房布置得红彤彤的,许多华丽的东西堆在那里,闪闪发亮,让人好像做梦 一样。我来到梳妆台的大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凑近看 看,还是什么也没有,这使我很恐慌。我逃开镜子,来到床边,床上堆满了锦被, 但我也用不上,我既不怕冷,也不用睡觉。我只好坐在床边,一直醒着,熬过漫 漫长夜。 婚礼和丧礼搞了很多天,我每天都在新房里呆呆,在灵堂前看看,寨子里转 转。我是一个胆子很小的鬼,不敢去陌生的地方。 最后,他们终于把我的棺材埋了,在墓里陪葬了许多东西,又在坟前烧了许 多东西。我的坟墓修得很漂亮,宽大舒适,冬暖夏凉,里面堆满奇珍异宝。坟后 就是高大的牌坊,也飞着檐角,雕着精美的花纹,上面刻满了字,据说都是赞美 我的。但我不认得字,不懂说的是些什么。我没想到我死后不仅挣到这么多宝贝, 这么大的名声,还挣来了这么多的字。 有一天我在古驿道徘徊的时候,看见了杨氏的魂灵,她坐在自己的牌坊顶端, 脸模模糊糊的,身子半透明,有点和天空融在一起,因此我一时没有看见她。也 许她天天都呆在那里,看着我来来去去的闲逛,并不招呼我。 我迟疑地问:“你是……杨氏?” 她点了点头。她的脸已辨不清五官,也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 “我不知道变成什么好,我既不想再成为人,也不想成为动物或花草树木, 就只好一直做鬼。” “那你怎么会变得模模糊糊的?” “这么多年了,我的魂魄快散了。”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等这一天已 经很久了。你不知道,一直做鬼也是很辛苦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变成什么好,看样子我也要一直 做鬼了。 “你的牌坊真漂亮,你看”她指指牌坊上的诗:“后先辉映姓名香。有人把 我们相提并论呢!” “哪里,你是前辈,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的故事了。”我胡乱应一句,不朝 牌坊看,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我的牌坊是很漂亮,很新很气派,暴发户般,她 的牌坊已经旧了,石屑纷纷落下,立在那里好像一个老人,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 出来。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影像越来越淡,马上就要没了。我惊恐地飞起来 去拉她:“杨姐姐,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当我飞到她面前,只抓到一把她最后的叹息。她像一片薄雾一样消失了。我 摊开手来,她的叹息嗡嗡地响了一阵,也没有了。 我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想哭又哭不出来。 又只剩下我一个鬼了。每天白天我呆在坟墓里,和我的陪葬品在一起,像一 个守财奴一样对着这些金银财宝。晚上我就出来,陪着守墓的老人喝酒。他总是 在燃着的灯笼旁,就着几颗盐豆下酒。他长得很吓人,满脸皱纹,一大把白胡子 掩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在酒的浸泡下红得柿子一样。不过我看着他就像看 着一个亲人,如果你每天每天只能看见一个人,那么他就会像亲人一样。 每当他喝醉的时候,他就会嚷嚷:“小贼,来呀!”好像盼着贼来似的。这 里有这么多宝贝,为什么没人来偷?我盼着发生点什么,不管什么都行。但一天 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仍然只有我和他,一个鬼和一个守墓老人。 渐渐地我也开始盼着魂魄散去的那一天了,无所事事是很辛苦的。我终于发 现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一个鬼来说,死都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要不是想到做鬼 也会魂魄散去,我就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