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武明君 在外面流浪了几年之后,我又偷偷回来了。我还是忘不了云顶寨,忘不了对 我一往情深的付家小姐付诗来。 那一年准备和她私奔,被大总管曾经望带人来抓住了,没能逃出寨子,不知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呢?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以为我早已被 打死了吧!当时我的确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曾经望让人把我丢 到荒山野岭喂狼,那两个寨丁平日和我交好,见我还有一口气,用些树枝草叶把 我盖着。我昏睡了几天,在一阵巨痛中醒来,坐起来睁眼一看,有个毛乎乎的动 物在啃我的脚。我以为是狼,吓得大叫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十分可怕,竟吓 得那东西转身就逃,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茄狗。 我头很昏,全身都痛,在那里愣了很久,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下雨了,雨 水辟头盖脸地打下来,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意识到呆在这里很危险,要是曾经望 发现我没有死,一定会派人来抓我回去的。我在白茫茫的大雨里挣扎着起来走下 山去,一路乞讨,越走越远,辗转到了很多地方。 当时我很害怕,一心想逃远一点,怕曾经望来追杀我,后来伤慢慢好了,就 一边流浪一边打工。我本来想,再也不要回寨子了,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但随 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牵挂那里,牵挂那个叫付诗来的女人。在路上,时 常可以遇见小孩子在玩,我会不由自主地蹲下来摸摸他们的头,想起我的孩子, 那个当时还在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他(她)能活下来,这时候都能满地跑了,也 早就能叫爸爸了。要是我能亲耳听他(她)这么叫上一声,该多好啊!我突然就 忍不住了,不可抑止地想要回去。如果付诗来还活着,我要不顾一切地带她走, 如果她死了,我也好死了这份心…… 为了怕人认出来,我留了很长的头发和胡子,这些年在外饱一顿饥一顿的, 也苍老了很多,可能不会有人认出我了。我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渴望回到了云顶 寨,但却发现我已不属于那里了,不能自由地出入其中,如果混进去,怕被人认 出我。我只好在付家场附近的桥洞住下来,白天帮人打打工,顺便打听付诗来的 消息。 云顶寨里的人事一向为附近百姓所关注,所以我很快就打听到,付诗来嫁给 了寨子里做杂役的马驼子,生下一个没屁眼的男孩,只能吃不能拉,活活地胀死 了。她因此而疯了,被马驼子整天锁在屋子里,坐在潮湿的地上,头不梳脸不洗, 有时衣服也不穿。后来她生下一个瞎眼男孩,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大头的男孩, 是个白痴,什么也不知道。 那些人告诉我,胀死的那个孩子是她偷人时怀上的,长得倒满俊,可惜落下 这么个毛病。人们都说,是偷人的报应呢!听说那病可以治的,那女人抱着孩子 到处求人,谁都不肯帮她,孩子死了她就疯了。他们还说,那女人心气高着呢, 要不是疯了,只怕还不能守着马驼子过下去。也不知怎的,后来生了两个孩子都 有毛病,本来马驼子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说起来有老婆孩子了,实际上 比没有还惨,每天得拚命地干活来养活一家人。 那女人也怪,自从疯了,就好像有鬼神附体似的,马驼子再也关不住她了。 一到晚上,她就变得身轻如燕,可以穿门而出,在寨子里游走。很多人都看见过 她在寨墙上奔跑,跑得很快,像飞一样。有时候她还会到付家场的坝子来,坐在 坝子中间,对着月亮自言自语。如果你碰见她了,也不用害怕,她不是那种武疯 子,不伤害人的。 他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我仿佛亲眼看见了她现在的生活:穷困潦倒,痴 痴呆呆,神神怪怪,被所有的亲人所抛弃,是所有人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看的一 个笑话。她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想到这一点我就难过极了,更加渴望见 到她。 我天天晚上都在付家场上闲逛,期望会碰见她。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她,不 知何时她来到付家场,一言不发地站在坝子中间。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是她, 虽然她变了很多,几乎可以说面目全非。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东一块西一块 地吊着,头发很长,乱蓬蓬地披在身后。她的脸很脏,身上也很脏,像刚从尘土 中爬起来,灰朴朴的。然而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作,依然有一股超凡脱俗 的味道。 那一天是阴历十五,天空中有一轮明亮的满月,太阳似的照着付家场。她仰 着脸面向月亮,月光照亮了她的脸,使她的脸看上去非常纯洁。她眯起眼睛,好 像月光灼伤了她的眼,她就这样眯着眼仰着头站在月光里,显得非常幸福,地上 留下她长长的浓重的影子。 我慢慢地轻轻地走近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她惊动了,她就会雾气一般消失 无踪。我一点点走近她,她收回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的心狂跳,她看见我了, 她还会认得我吗?然而我马上就发现,她的目光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既没有 我,也没有周围任何一样东西。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神游里,对一切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突然,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月光会晒脱皮。” 我听了很惊喜,我问:“你认出我了?我是武明君呀!” 她仍说:“月光会晒脱皮。” 我很失望,我还以为她回复了神智,认出我来了呢。她好像站累了,在地上 坐下来,自言自语道:“月亮在水中。” 四周空旷的坝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还真有点像水面,我又高兴起来,觉得 她有点正常,能把当前景物联系起来说话。我在她的身旁坐下,唠唠叨叨地讲起 了别后的经历,我说:“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可是 你变成这样子,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又很难过,都是我害得你这样子的,你恨我 吗?” 她不回答,我自顾自又说下去:“我一路上走啊走啊,心里真害怕,怕曾经 望发现我没有死,派人来追杀我。后来过了几年,我没有那么怕了,才想起回来 看你。以前你老说我懦弱,现在我才发现真是这样的,我是一个自私胆小的人, 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月亮升得更高了,亮得不像是真的。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亮的月光,明 晃晃的,黄灿灿的,照得黑夜如同白昼。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微微偏着头,仿佛 侧耳倾听。 “我常常梦见你,梦见我们的孩子,我后悔没有早些回来带你走。都是因为 我的懦弱,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非常内疚:“现在我回来了,你跟我 走吧!我们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也许你的病就会好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再 也不离开你!” 说着我伸出手去,想去拉她。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我。她的脸上,完全是受惊的小动物的表情,我伤心 极了,我说:“诗来,你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我了吗?我是明君啊!我千里迢迢回 来找你,你别这么对我!” 我一步步向她走去,恨不能把我的记忆塞到她脑子里。她一步步向后退去, 突然转身跑掉了。她看上去很轻盈,像飞一样,空中传来她咯咯的笑声:“月光 会晒脱皮的!” 她就这么飞快地消失了。她一走月亮就没了,四周慢慢暗了下来,仿佛那月 光是为了她的出场特意点亮的灯。我在越来越黑的夜里失声痛哭,我终于见到了 她,可是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不用我再爱她,也不用我来带走她…… 我还是在付家场附近住了下来,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每天夜里,我都去坝 子里等她,希望再遇见她,可以再和她说话,对她说那些以前的旧事,期望可以 唤回她的记忆。她有时候会来,有时候只在高高的寨墙上徘徊,或是奔跑。她的 破衣烂衫在风里飘扬,使她看上去像一只鸟儿。我在付家场上远远在望着她,回 想着我们在寨墙上相亲相爱的场面,心里痛得不行。以前她经常对我说起“心痛” 这个词,我总是笑她酸叽叽的,现在我才体会到了,心真的会痛,它是一种真切 的身体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痛得你不得不揪住胸口,弯下身去。 夜里仰望寨墙,更显得它的高大和威严,现在想想,当初我们为什么要选择 在它上面相会呢?是不是我们的举动亵渎了它,才有今日的报应?那时候我们多 么年轻,多么贪欢,哪顾忌得到什么。回想从前,那真是难以忘怀的欢会啊! 有时候我也很想再回到云顶寨,去看一看那个倒扣大锅似的演武厅,看一看 昔日一同练武的伙伴还在不在,看一看付诗来的那两个儿子,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呢?可是我不敢,如今我只是和场上的百姓一样,以传播小道消息的方式关注着 它。不同的是,他们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从小所熟识的,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好像在眼前那么真切。这让我感觉到,我确确实实是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云顶 寨。 有一天赶集,付家场上很热闹,有人对我说:“云顶寨的五老爷付永昌在施 汤药,快去喝一碗吧!” 付氏的有钱人遇到春秋容易发温疫的季节,会配制汤药发放贫民,这我是知 道的,但没想到会是付永昌。我愣了一下问:“付永昌?你说付永昌?他不是破 产了吗?” 那人说:“你说什么呀,人家煤矿出炭了,早发大财了!你是好多年没回来 了吧,这都不知道!” 我一时好奇,也跟着人群来到施汤药的地方。付永昌苍老了很多,虽说发了 财,看上去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并不开心。他亲自在舀汤药给人,有 人告诉我这个付老爷对人最好了,帮了许多人,做了许多积德的事。看得出他很 得人心,很多人一见到他就跪下给他磕头。 正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马驼子,身材矮小的他带着两个儿子,费力地挤进人 群,想去喝汤药。有人和他打招呼:“马驼子,也带孩子来喝药啊!” 他答道:“是啊,两个小崽子不大好。” 那人说:“不好要请大夫看啊,哪能乱喝药呢!” “咳,我哪看得起大夫,这药是防病的,喝了总不错。” 又有人和他开玩笑:“是啊,不喝白不喝,要不要带一碗回去给你的疯子老 婆?” 他也不生气,摇摇手说:“不用不用,她倒是不怎么生病。” 那人又笑:“付家娇滴滴的大小姐,嫁给了你这个贱命的人,命也跟着贱起 来,倒是不娇气了,连病也不生了。” 听见有人这么说付诗来,我真想冲进去给他一拳。这个可怜的老人已经被磨 得没点脾气了,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一心急着去端汤药。我这才好好看看 被他丢在旁边的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的样子,另一个稍小。大的那个眼睛白翻 翻的,紧紧地拉着弟弟的衣角,紧张地站在那里,果然是个瞎子。另一个头很大, 脸上的表情傻痴痴的,裂着嘴露出一个傻笑,一看就是个白痴。两人都一般的脏, 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衣服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油光光的。 马驼子端了一碗汤药,小心地护着碗挤出来,把它放在瞎子嘴边,他喝了几 口,皱起眉头,扭过头不肯再喝。马驼子又去喂小的那个,那孩子呵呵地傻乐着, 一扬手把药打翻了,转身跑掉了。马驼子对瞎子说了句什么,急急忙忙追去了。 瞎子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我买了几个糖烧饼,走过去放在他手 上,对他说:“这是叔叔给你的饼,你吃吧!” 他迟疑地捧着烧饼,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也就顾不上怎么来的,塞到嘴里狼 吞虎吞地吃起来。饼包有糖馅,热呼呼的糖馅流出来,他贪婪地吸着,混着自己 流出的鼻涕,吃得十分香甜。看着他饥饿的样子,我心里真难受,我怎么也不能 相信,这个全心全意吃饼的、乞丐般的小瞎子,就是付诗来的孩子。 其实两个孩子细看眼眉还是有点诗来的影子,但脸上都是一副痴痴傻傻的表 情,所以就一点也不觉得像了。诗来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聪明啊,既使疯了, 都疯得与众不同,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听说长 得蛮漂亮的,要是能活下来该多好啊,哪怕也只能这么让我远远地看上一眼。 马驼子牵着小傻子回来了,我急忙走开。走了一段,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只 见爷儿仨都呆立在那儿,两个孩子啃着饼,马驼子四处张望,想是在找是谁给的 饼。他再怎么也想不到是我吧! 那天夜里,我又在付家场的坝子里遇到了付诗来。这个晚上很黑,好像要下 雨似的,空气也很闷,我睡不着觉,起来走走,没想到会碰到她。她依然坐在坝 子的中间,仰着头望天。当我走近她,听见她喃喃自语道:“风还在远方,雨还 在路上。太阳去睡觉了,月亮尚未起床。星星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将今夜的黑暗 照亮。” 我觉得诗来疯了之后,她身上潜藏的诗意反倒全都散发出来了。我对她说: “诗来,你以前说,自从遇到了我,你就再也不写诗了。现在你又能做诗了吗?” 她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来望着我,眼里没有一丝一毫认出我的迹象。我叹了 口气,又说:“你知道吗,今天赶集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个孩子了。他们…… 他们像两个小叫花子一样,又脏又饿,真可怜。如果我的孩子活下来,也会和他 们一样吗?要不是你变成这样,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这样子的是 吧!” 黑暗中,她睁着眼静静地听着,显出好奇的样子,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我 接着又说:“诗来,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事吗?我们总是约在寨墙上或是 松林坡相会,每到夜晚,我们就偷偷地溜出来。有时候我们也约在清晨,因为夜 晚正是云顶寨最热闹的时候,许多家都整夜的吃宵夜打麻将,至到清晨才睡觉。 但是清晨采买的佣人又起来了,也可能被撞见。我们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要在 一起……诗来,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好的日子。” “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有户人家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呢。可是我心里有了 你,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了。其实最初的时候,我没想到你会看上我,我以为你 不过是一时兴趣,当不了真,也不会长久。我没有想到你对我是真的,一心一意 的和我好。诗来,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一定是前辈子积了德,上天才把你给 我。” “我后来常常想,是不是我不配得到你,才会弄得现在这样子。以前和你在 一起的时候,我老是怕这怕那的,拿不定主意,要是现在可以重来,我一定毫不 犹豫地带你走。诗来,你醒过来吧,跟我走吧,现在还不晚!” 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口都说干了,但是她不再看我,也不再听我说,低着 头漫不经心地玩着衣角。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摇着她:“诗来,说你认得我, 说你愿意跟我走!说呀,你说呀!” 她受了惊吓,又想跑开,但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一边说: “跟我走吧,你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吗?现在我来了,我们走吧!” 她并不十分反抗,我拉着她一直走完了付家场的街道。可是一出付家场,她 就不干了,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轻轻一挣就挣脱了我的手, 一转身向云顶寨奔去。她的身影一扑进黑夜中很快就不见了,只剩下黑,只剩下 我。我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诗来,你是不肯离开云顶寨吗?你还留恋 它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啊!” 我在付家场上一住就是半年,这半年里,我天天夜里都去等她,也常常可以 见到她。只要我不动手,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她也不逃开。我对着她不停地说话, 说我们以前的旧事,说我爱她。年青的时候,她总是要我说这句话,我觉得很可 笑,而现在我一遍遍地对她说着,她却再也不放在心上。 是的,她再也不复以前的年轻美丽,可是以前我只是迷恋她的美貌,并没有 对她付出多少真情。现在我反倒比那时候更加爱她,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 世上,只有她是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一个人在世上有过这么一个真心待自己的 人,就没有白活过。 我说爱她的时候,我发现她变得很温顺,眼里甚至有了从前我熟悉的那种温 柔。她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天明才离去。但是无论夜里她看起来多么柔 顺可爱,甚至让我以为她已经记起一些旧事,快要认出我了,只要一到天明,她 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又变回那个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关心的疯女人,一心只 想飞奔回寨子里去。下次再遇到她,一切又要重新来过,她已完全不记得我对她 说过些什么。而且休想令她离开,她能去到的极限就是付家场街道的尽头,只要 多走一步,她马上就要发蛮,逃也似的奔回去。这令我筋疲力尽,几乎也快要被 她搞疯了。 曾经望常常到付家场来,我总是小心地避开他。可是有一天,他坐的滑竿突 然在我摆的水果摊子前停下了,我还以为他认出我了,吓了一跳。结果他不过是 口渴了,看见我的摊子上切开的西瓜水灵灵的,一时想吃。他用手里的扇子指着 我说:“喂,拿块西瓜过来!” 我本来以为轿夫会来拿,没想到他要我亲自拿去,我怕走近他会被他认出, 迟疑了一下。他不耐烦起来,骂道:“怎么,老子吃不得你一块西瓜?你还想不 想在这块地皮上做生意!” 曾经望一向白吃白拿,是付家场上的一霸,别说吃点水果糕点,就是珠宝古 玩,也只不过象征性地付一点钱。这时候见我不动,还以为我是新来的,不懂规 矩。我急忙拿了一块西瓜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他骂骂咧咧地接过来,吃了一 口,说道:“你小子是谁,怎么这么不醒事。低着头干什么,抬起来让我看看!” 我只得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一眼,觉得有点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有 点疑惑地问:“你是新来的?” 我埋着头,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说道:“回老爷,小人才来几个月,做点小 本生意。有得罪老爷的地方,请老爷多多包涵。” “以前没来过付家场?” “没有,小人是听人家说起才来的。” 他不再问了,挥挥手让轿夫抬起滑竿上路,走出老远,还回头来望了我一眼。 正好我也在看他,眼里充满仇恨。他似乎有所感觉,让轿夫停了一下,然而犹豫 了一下还是又走了。我知道他对我已经起了疑,他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一旦引 起了他的注意,他一定会派人来打探我的。这付家场是不能再呆了,我准备离开。 晚上我等到了付诗来,向她告别。我对她说:“诗来,曾经望对我起疑心了, 再呆下去他就要认出我了,所以我要走了。你又要笑我胆小了吧!有时候想想这 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没吃没喝的。可是我还是想活,不想 死……我要走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能来问 你了。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吧!”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地望着天。我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在空无一人 的街道。刮风了,风越来越大,吹起树叶纸片小石子,打得人脸生痛。街道两旁 挂着的灯笼全都被吹熄了,只剩下空空的壳子在风里摇晃。一片飞沙走石中我突 然有种感觉,觉得好像是在向地狱走去。 走到街道尽头,她照例不肯再往前走。我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最后的努力。 我说:“看来我是不能让你离开云顶寨了,我只好一个人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 的,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一定会回来死在这里,和你死在一起。这里是我的 家,我的故乡,无论我走到多远,我总是想着这里,想着你的。” 她默默无语地听着,一言不发。我心里很难受,我又说:“诗来,对我说句 话吧!我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 就在这时候,雨下来了,先是零星的几点,然后就密了,打得大地啪啪地响。 她很镇定地站在风雨中,微笑着望着我说:“世界是悲哀的。” 她的样子好像什么都知道都明白似的,我又不由自主地猜测她是不是病好了, 但她马上粉碎了我的幻想。她扑进雨里,像一个小孩子般快乐地踩着水,挥舞着 双手嚷道:“世界是悲哀的!世界是悲哀的!”完全是一个疯子的样子。 我终于彻底地死了心。当我起了回来的念头,千里迢迢地往回赶的时候,怎 么也没有想到,等待我的是这样一个结果——她疯了。也许她是对的,如果不能 死,就疯吧!这样就可以忘掉一切痛苦,可以快乐地在雨里跳舞,在夜里轻盈地 奔跑。这么一想,我也想疯掉。 雨越下越大,又下得白茫茫地一片。为什么每次我离开云顶寨的时候,天都 会下大雨呢?我走了,忍着不回头去看那个雨里的女人,她曾经是云顶寨里的千 金小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付诗来。但是现在,这个女人是云顶寨里一个做杂 役的驼子的老婆,一个瞎儿子和一个傻儿子的母亲,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疯子。 我的诗来不在了,我再也找不回她了。我走了,我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我的心里 就像这大雨一样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走了。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朝着云顶寨,朝着付诗来,辗转地回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