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里,一个女孩偶然地来到了云顶寨。她看见了空空 张在那里的大寨门,虽然没有门了,半圆形的石拱仍气势不凡;大青石彻成的寨 墙依然完好,墙头生着茂盛的野草,宏伟如同长城;大部份屋子已经倒塌了,剩 下一些残垣断壁,没有倒塌的房屋也在风雨的侵蚀中岌岌可危;叹花池里一群鸭 子悠闲地游着,落红桥沉默地横跨在上面…… 寨子里种满了柑橘树,这些树正在开花,细碎的白花掩隐着青砖石瓦,犹如 少女柔嫩的手抚上老人沧桑的脸。那些花散发出一种甜香,雾一般飘荡在寨子的 上空。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柑橘的花竟是这么美,这么香,有魔力似地让人迷醉。 女孩徘徊在花香满园的寨子里,走遍每一处破败的房子,住着人的和没有住 人的。无论有人没人这些房子都显得非常凄凉孤寂,连猫都那么寂寞,走过来噌 她的腿。她站在一片空空荡荡的地基上,那是以前寨子里有着四十八个天井的最 大的房子,她想像着它曾经的繁华与热闹,仆佣如云,歌舞升平,生老病死,生 生不息。她拂开半人高的草丛,从门缝里看一处空房子,看见天井里放着一张藤 椅,那椅子不仅完好,而且出奇的干净,仿佛刚刚才有人坐过。柴房里堆着一些 柴,锅还在灶上,她看见一个小丫头坐在那里摘菜,一个老婆婆在旁边唠唠叨叨 地数落她…… 一座屋子的天井里有着一棵古老的大树,树下一群鸡在悠闲地觅食,母鸡不 时咯咯唱上一声,公鸡昂首阔步地踱着步。在这样的地方,连鸡都显得宁静优雅, 一点也不浮躁。这里住着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维持一个姿势久久不动, 让人拿不准她是不是还活着。女孩和老人搭话,夸赞这古朴的老房子很美,有着 金色羽毛的雄鸡也很美。然而她的话使老人十分紧张,担心女孩看上了自己留着 过年才杀的鸡,担心女孩看上了这房子,会把自己赶出去。其实女孩只不过是一 个路人罢了。女孩望着老人想,经历过什么,才会使一个人内心变得如此恐惧? 天黑了,女孩躺在宽阔的寨墙上,半个月亮爬了上来,温柔地笼罩着她。她 浸在黄澄澄的月光里,浸在甜美的花香里,听着蛐蛐一声声叫着,那是静夜里惟 一的声音。她感到心很柔软,很想流泪,仿佛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前生。 一天又一天,女孩舍不得离开。她抚摸着那些残存的墙壁,雕花的栏杆,从 地上捡起掉落的有着精美花纹的滴水瓦铛。她站在只有几块亮瓦的黑屋子里,看 光线从亮瓦中照射下来,在黑暗中留下一小块光亮。她久久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古 屋台阶上,痴痴地望着屋梁上的扇形穿枋、如意穿枋,屋顶上摇曳的野草,以及 从封火墙上垂下的红色吊钟扶桑。四周是那么寂静,时光缓缓的,仿佛山中一日, 世上已千年。 下雨了,女孩打着伞走在青石板路上,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雨打在伞上的声 音。柑桔花在风雨中落了一些,落到她的脚边。谁曾走在她走过的路上,谁曾弯 腰拾起落花,谁曾住在那些现在已经不存在的房子里,谁爱过谁,谁又恨过谁… …时光缄默无言地走过,悲欢离合都消散在风中,只剩下残垣断壁幽幽地寂寞着, 只剩下这风还是一如继往地吹着,雨还是一如继往地下着。 一天下午,女孩在寨子里逛累了,在一片柑橘林里睡着了。地上铺了一层落 下的花瓣,她就睡在这些花瓣上。风轻轻地吹着,不时仍有花朵飘飘扬扬地落到 她头发上、身上,好像细雪纷纷。她睡着了,在这些花朵用短暂生命放出的甜香 里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看见了云顶寨最繁华的样子,屋舍完好,繁花 似锦,仆佣穿行其间。富可敌国的付氏族人中有人吃喝玩乐,有人建功立业,有 人醉生梦死,有人千金一掷……她看见了付家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旁众 多的店铺,吆喝的小贩,热闹的聚宝楼。当白日的喧嚣散去,传说中的鬼集开张, 鬼火森森,白色的灯笼晃晃悠悠……她看见了付承辉躺在床上抽大烟,他望着她 说:世上只有大烟好。付嫣紫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说:我爱永昌哥哥!付永昌 站在昏黄的墨溪河畔,挑夫们挑着挖耳矿卖煤的收入,一头装银元,一头装铜钱 ;她看见了楚兰心幽怨的双眼,付诗来抱着她的孩子在寨子里发狂地奔走,曾经 望坐在滑竿上享受着“起点子”;她看见了武明君被草草掩埋后支楞在外的双脚, 施长福背着小山一样的柴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付淮宇骑在马上,朗声笑着策 马而去…… 古寨里所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来到她的梦里,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繁 荣,衰落早已注定。女孩不堪重负地醒来,惊讶地发现花朵消失得无影无踪,柑 橘树上结满了累累果实。她摘下一个金黄的果子捧在手里,得知春天在她的梦里 悄悄过去了。 女孩走出林子,走上寨墙,只有这完好无损的寨墙提示着她身在何处。墙头 上的草都枯了,雪白的芦花在秋风中飘扬,荒芜的家园已经不需要它的庇护了。 女孩久久伫立在寨墙上,头上掉下一朵睡梦之前落下的柑橘花,小小的白色花朵 在她的手里飞快地萎谢了。她决定记下这做为惟一见证的绮梦,虽然一切悲欢都 将被时光轻轻抹去,不着痕迹。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