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这样一个奇妙的夏天里,她和他的生命轨道再次交错在一起,出乎她的意 料,却不得不接受。短短的一天里,她的心情竞能起伏这么多回,好像洗三温暖 一样,可惜的是她现在并没有舒服的感觉,反而多了些忐忑不安。 “没想到你在这家公司工作。”戚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一手随意地翻着她 带来的合约书。 这同样是令他意外的一天,他们分离了大概有十年的时间,明明同在一块土 地上,却不曾遇上彼此,但一相逢,竟会在一天里见到她两次,更巧的是,她竞 受雇于这家公司。 于眉的思绪还是一片混乱,她万万没想到他会是那个难搞的业主,等她回去 非得痛宰那个整理这份资料的人不可。 她清了清喉咙,边递出名片边说:“这是我的名片,请多指教。” 戚风接过名片,看了看上面写的职务——公关部经理。显然这家公司仍不放 弃,要不也不会派高阶职位的干部与他交涉。但是即使这次来交涉的人是她,他 还是不能答应卖掉地。 “学……”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学妹”两字又吞了回去。至今 他仍不懂她那时为何会发脾气,后来也没有机会向她问清楚,但他始终没忘记这 件事。 “于眉,我可以这样叫你吧?”见她点了头,他才继续说:“我没有打算签 这份合约,即使贵公司提出的条件再优渥,我也不会答应的。虽然是登记在我名 下,但我并不算真正的拥有者,要不要卖不是我能决定的。”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带着签好的合约书回去。但是我必须把话说清楚,我 绝对没有乘机哄抬价码的意思,无论是谁来谈都一样的,我不会签字,也不会同 意卖掉,所以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了。” “你说你不算真正的拥有者,那谁才是呢?让我去跟他谈好吗?”她认为既 然来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而她不用直接与他交涉也好,至少她还能维持 她一贯的作风。 “认真说来……那个人并不存在。” “不存在?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房屋所有人,但房子所有人又不存在? “真正拥有这房子的人是我的妻子。” “你太太?你……你结婚了?!”好像浑身被泼了一桶冰水,她的心凉到底, 光凭这房里的摆设就认定他未婚,自己是太傻了点。她的心忍不住缩痛了一下, 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会在意啊! “没有,我没有结婚,所以我说那个人并不存在。” 于眉迷糊了,事情愈来愈难以理解。她突然觉得他像是个外星人,说着她全 然不懂的话语。 戚风也看出她脸上的疑惑,“这房子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她希望能将这房子 送给她未来的媳妇,所以我只是暂时保管,买卖的问题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伯母过世了……”她低语,现在才想起资料上写着房屋原持有者章妤琼女 士在一年多前去世。想到那个待人慈爱的伯母已然离世,虽然她们只有一面之缘, 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感伤。 “我必须尊重她的决定,不管她今天是不是还在我身旁都一样。”他对于母 亲的敬爱是永远不变的。 “我很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从以前她就知道戚风对母亲十分敬仰,如今 提起她逝世之事,肯定又令他心生伤感。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若是一直沉浸在伤心里,我母亲在天之 灵也不会开心的。” 当初母亲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末期,当下决定不再继续治疗, 并从都市搬回她的故乡;他也辞去医院的工作,陪着母亲度过她人生最后一段日 子。庆幸的是病痛并没有折磨她太久,在她病逝前,仍不忘嘱咐他要好好振作。 面对母亲撒手人寰,他纵使哀伤也不愿违背母亲的吩咐。于是他决定留在母 亲的故乡,在这里开了间诊所,日子虽然平淡却很充实,这里温暖的人情味也让 他深受感动,他相信天上的母亲看到了,一定也会为他开心的。 “为何伯母执意要把房子给媳妇呢?为何不直接给你?”她觉得这种做法有 些不合常理。 这个问题让戚风沉默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开口。 于眉接收到他的目光,还在细究他眼中的情绪时,他开口道出原委,内容教 她惊讶不已。 “我不是我妈的亲生儿子,我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生下的孩子。我的亲生母 亲是我爸妈婚姻的第三者,我妈一直不知道我爸的风流韵事,直到有一天,我爸 和我亲生母亲幽会时出了车祸,两人都在那场意外中丧生。 “那时候,我妈才知道我爸不只是在外头有女人,还有一个九岁大的儿子。 我知道她很难过,她大可以不顾我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毕竟这是她丈夫对她不 忠的证明。可是她收养了我,把我当做她亲生的孩子一样,她也不曾批评过我的 亲生母亲,即使那是破坏她婚姻的女人,她反而年年带着我去扫墓。 “她给了我最好的母爱,即使是我的亲生母亲也不曾对我这么好。因为她, 我不必被送到孤儿院里,不必过着没有家的生活,我这辈子都会永远感谢她带给 我的一切。 “这房子是我母亲的嫁妆,她原先是要留给我的,但是我不觉得我有资格接 受,毕竟我的父母曾带给她这么大的伤害,即使她待我如亲生子,我仍旧婉拒了。 她一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没逼着我收下这份心意,只是决定把这房子留给 我未来的妻子,因为她一直遗憾没能看到我娶妻生子。那时她已经病危,我不忍 心再违忤她的意思,才答应了她最后的请求。 “只有我的妻子才能决定这房子的买卖,这是我答应我妈的,而且一定会做 到,所以任谁要来收购这房子,我都不能应允。”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为自己有这样的身世感到可耻,甚至堕落。打架、逃学、 抽烟、喝酒、混帮派,种种不良行径让母亲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天天为他垂泪, 但她从不责罚他,只是用更多的时间及关怀来感化他。但也许是他的自卑意识作 祟,他从不真心地认为母亲是爱他的,反而觉得母亲之所以会收养他只是怕旁人 的闲言闲语罢了。 直到他在一次械斗中被打得送医急救,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而一向笑脸 迎人、从不打骂责罚他的母亲失控了,不顾他身上的伤,满脸是泪胡乱地揍了他 好几下,他才真的知道她是为了他而难过,也害怕会失去他,失去唯一的儿子。 那时,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让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痛苦。从此他收 起所有自卑,认真地做每一件事,像是一瞬间长大了一样,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也让伤透了心的母亲能真正地放心。 于眉听完眼眶早已泛红,她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背景,从不知道他那些温柔 笑意的背后还藏着旁人不知的真相。她为他生命里的不完整心痛,也为伯母这样 无私的奉献而动容。 “傻瓜,哭什么呢。”他轻轻揩去她滑落的泪。 “我只是……只是觉得……”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心酸的感觉。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难过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对于过往的事他早就 释怀,那个不成熟的自己早已死去,留下的是坦然达观的心态。 他柔声安抚她,直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长久以来 的疑惑,不经多想他便说了出来,没有质问的意味,反而带着些许好奇: “你还记得我毕业典礼那天吗?你发了一顿脾气,到现在我都还不懂为什么, 是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开心的事吗?”事隔多年,他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大太阳的上 午,她一脸气愤地从他身边跑开。那一幕他一直记得很清楚,不时会干扰他的思 绪,这些年来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自己有得罪她的地方,但他并没有随着时 间的流逝淡忘这事,反而成了他心头的疑惑,悬宕了十年。 “信上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于眉愣住了,她一直以为他不是忘了那事, 便是识相地不去谈论那些尴尬的过去,况且她在信上写得很清楚了,再提起只会 令她难堪。 “信?什么信?”戚风一头雾水。 “我曾经寄了好几封信给你向你道歉,但你一封都不曾回过,我以为你还在 生我的气。”她凝视他的眼,发现他似乎一无所知。 “你说你寄了信?但我一封都没收到过。”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事情是在哪里出的差错,“那时候我搬家了,你知道吗?” “什么?你搬家了?”于眉一愣,突然明白为何当年他会对她的歉意置之不 理,原来那些信一封都没到他手上,心中的怨怼顿时减少了一点点。 戚风心里却有另一番计较,当年搬家时托邻居邵家帮他们留意寄来的信,所 有信件邵家确实都有转寄给他们,但他的确没有收到过于眉的任何一封信,虽然 事隔多年,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向邵家问个清楚。 “我确实没收到那些信,不过现在你可以亲口告诉我为何要向我道歉,还有 当年为什么会突然不开心吗?”他不知道她曾写过信给他,虽然没看到内容,但 现在去发掘那些过去也不为过。 他这一问顿时让于眉无法反应,那些信里不单单是写着她的歉意,同时还有 着她的爱慕。之前她可以当他早忘了那些过往,但事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压根 不知情,现下却要她给他个解答。 她要怎么说出口呢?难道要她大咧咧地说:她是因为太喜欢他,因为莫名的 嫉妒作祟才会乱发脾气吗?让她怎么说的出口。 “反正……反正为了什么我也忘了,总而言之,我很抱歉当初我的态度不好 就是了。” 她慌张的模样让戚风心生疑窦,那些信里一定不止写了这些。 被他瞧得心虚,于眉慌乱地收拾起东西,包括桌上的合约书。 “时间不早了,我不该再打扰下去。”她提着公文包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戚风跟在她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不用回头看都能感受到那两道强烈 的视线,脚步不由得虚浮起来。 一拉开门,她急忙与他拉开距离。 “你不用送我了,我的车就停在前面。”她举步往自己的车走去。 “那我就不送了。”他仍是笑笑地对她挥手道别,但那笑意却让于眉有些心 惊。 于眉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时,背后温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后天别忘了来复诊。” 她没敢回应,一下钻进车里,心想着明天一定要赶回去。 目送她的车子驶远,戚风才转身回屋里。他不逼着她要答案,他自有办法可 以知道他想知道的。 拿起话筒,他拨了一串数字,是长途电话。 “喂,请问找谁?”小孩的声音软软问着,是他的干儿子。 “我是于爸爸,帮我叫妈咪听电话好吗?” 小朋友应了声,转头叫着妈妈,不一会儿,女人的声音自话筒里传来。 “喂,戚风啊!找我什么事?” “茵茵,抱歉打扰你,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认识这么久了,还客气什么,有什么事快说吧。” “你还记得我要搬家那时候,曾经拜托你帮我留意寄到我家的信件吗?” 那时正巧邵家有意扩建,他母亲心想不如就把房子卖给熟识的邵家,信件也 委托他们代为转寄。该收到的信一封也没少过,只除了于眉的信,她写了数封信, 但他一封都没收到,若说是遗失的可能性并不大,惟一能想到的就是有人蓄意不 将于眉的信转交给他。 “当然记得,不过后来就没什么信寄过来了。” “这样问也许有点失礼,但你确定你有把全部的信都转寄给我吗?” “当然啦,我没事留着你的信做什么……” 邵茵茵突然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茵茵?”他察觉到她突然迟疑的语气。 “我……对不起,这么久的事了,我都快忘记了。有些信我的确是没转寄给 你,因为……你知道的嘛,好歹当年我也喜欢过你,别的女生写情书给你,我一 个不开心就没告诉你了,你不会怪我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情书?”这跟他想象中的道歉信差距挺大的。 “就是有个女生写了好几封信,说她不该乱发脾气,在信上向你道歉,后来 又写很仰慕你之类的……哎呀,时间太久了,我都快记不得了…… 咦?慢着慢着,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事?“以她对戚风的认知,他绝不会 生她的气,只是为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他会突然问起这事呢?况且当年她可是自 认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没道理他会察觉啊! “没什么重要的,随口问问罢了。那些信你还留着吗?”在听茵茵说了些信 里的内容后,他对那些信非常感兴趣。 邵茵茵一听就知道他在敷衍她,但她没空多问,因为她的宝贝儿子正在客厅 里捣蛋作乱,逼得她只得快快结束电话。 “我回去找找,应该没有扔掉,找到了再帮你寄过去。就这样了,Bye !” 她边吼着儿子边挂掉电话。 戚风挂上电话,觉得事情显然有趣了许多。 他并不知道那些信里竟夹带着于眉对他的爱慕,难怪她刚才吞吞吐吐不肯多 说。他心里一阵释然,为了她爱慕他一事而感到有些雀跃,他不可否认自己当初 对她也有些好感,然而那只是淡淡的骚动,让他毫无所觉;直到多年后发现自己 还是记得这个女孩,还是在意她最后一刻的神情,他才明白这些在意背后的答案, 原来他是有这么一点喜欢她的。 但两人失去联络好些年了,各自过着生活,可以说是毫无瓜葛,那些青涩的 年少回忆也早已远去,若非今日的相逢,他将永远不知道有一个女孩曾经仰慕过 自己。 也许机会还没远去,不是吗? 第二天,于眉一早就开着车北上,这桩房屋买卖竟会变成这番局面,她想都 没想到。 戚风都表明了不会卖房子,她自然没有停留的必要。但她内心深处知道她在 逃避什么,她害怕那些令人尴尬的过去会被挖掘出来,当初是一时冲动才写下那 些表白信,既然他没看到,她就当自己没写过,毕竟年少时的爱慕要这般赤裸裸 地说出来,她是怎样都办不到的。 她连休息都没有,一路杀上于奕的办公室,当然省去了敲门的动作。 “效率不错嘛,这么快就回来了。”于奕从公文里抬头,看着妹妹花不到三 天时间就解决了案子,他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于眉臭着一张脸,用力把合约书甩到办公桌上。于奕拿起来翻了翻,眉头跟 着皱了起来。 “你没拿到合约。”他陈述着事实,口气阴沉。 “他不会卖房子的,所以我劝你另外找块地。” “我要的不是这个答案,我派你去是为了什么?就是要你一定要把合约签下 来!但你现在竟然叫我再去找别的地,你知不知道这房子浪费我们多少时间?你 知不知道我们和藤崎集团有多重视这次的合作案?你要是不行,我就找别的人去, 但你的职务我一样找别的人接手。”于奕冷冷地说着,完全不因于眉是自己的妹 妹而有所宽待。 “你怎么可以这样!那不过是份合约罢了,你居然要撤换我的职位!” “那不单单是份合约而已,它是我们和藤崎集团合作的关键。我给你两个选 择,一个是把合约给签下来,一个就是交出你的职位,你爱选哪个随便你。” “你就是这么自私又霸道,难怪‘她’会选择离开你!”于眉气得口不择言, 故意挑起他心中最深的痛。 只见于奕脸色大变,狠狠地瞪着她, “你出去,马上出去!” “出去就出去!”于眉转头就离开。 于奕瘫坐在办公椅里,大手揉按着隐隐作疼的额际。这么多年了,她就像是 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任他再怎么找寻都没用,她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他才发现 自己对她的认知实在是少的可怜。 他不可否认对于眉有些抱歉,但那份合约他是非拿到不可,他也一定得公私 分明作出决断才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