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结局
当大家的喉咙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挤不出一点点声音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安静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问问他们,为什幺他们忍心,或干脆直接说为什
幺他们有那样原子弹都轰不破的脸皮,可以看着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们却
无动于心?
值星官说,如果你一个人不唱歌,那幺你旁边的人便要喊出两人份的声音,仔
细想想,你凭什幺资格要别人替你努力?
这是一句好话,也是个好问题,但好话与好问题遇上了混蛋,只是两句废话而
已。日子一长,这些人的劣根性便渐渐的了解了。我的愤与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沉默。
某天,班长在台上宣布,下个礼拜就要军歌比赛,如果拿到师级的第一名,会
有荣誉假三天。(师级,师是陆军单位名称。而单位名称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
排、连、营、群、旅、师、军团。)三天,或许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并没
有什幺特别之处。但在我们的眼中,那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我们会很自然的把
三天的时间拆开,用七十二个小时去替代,然后在脑子里开始分配....,要用三个
小时搭车回家,要用两个小时跟家人吃饭,再用几个小时去找哪个朋友,再拿几个
小时....这七十二个小时对我们来说,像是七十二万,甚至更多,这七十二小时的
自由,眼里所看见的一切都会美丽七十二倍。这种感觉,我想除了当过兵或是正在
当兵的人能体会之外,大概会有很多人觉得我刻意夸大吧。但,是不是夸大,都已
经不重要了。阿居离开营区之后的一个礼拜,军歌比赛开始了,拼命撕扯喉咙的人,
别说为了荣誉,就算是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脏唱到吐出来都会继续唱下去,而那
些永远不开口的人,报病号看好戏的人,很轻松的打碎了我们放假的美梦。
师级比赛场长什幺样子,我们根本没机会看见,因为我们连营冠军都没有拿到,
甚至跟另一个连并列第三名,而全营只有四个连。然后,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
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个礼拜三,那是我入伍后第三次失去声音。在我的声音回来
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再失去....这样循环了三次之后,我被军医转送
台中的803医院,医生叫我别再说话,更不要唱歌答数,否则,喉咙真的会坏掉。
我从医院回来,看着我的药包,还有医生写给我的免唱歌答数金牌,我那同样
失去大部份声音的邻兵,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了句你还好吗?,我的眼泪有差点要
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危险。
然后,当我看见我左前方那个人,我右后方那个人,还有我正后方那个人,在
下课时间一面谈天说笑一面喝着饮料的时候,我的眼泪倏地蒸发了一般。我的累消
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这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项,所以我这些愤恨,
这些沉默,这些累和这些看破也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次。
当看破了之后,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个出口让自己自由。你只能数着日子,
告诉自己再过几天你就会离开这些混蛋,然后被分发到另一个混蛋更多的地方。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时候,前几天晚上几乎乐到睡不着觉,每天带着很疲
累的身体躺到床上,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我在枕头下藏了一本随身历,两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经划掉了十九天,我用食
指算了算,我入伍已经第二十九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栏上面,写着抽签两个
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写着结训,我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将在这里度过,突然一阵
心痛。
我回想起大二那一年,我在神奇学舍遇见了住在5G的艺君,那天就是圣诞节,
那天她喝得有些醉。
我又想起大三那一年,艾莉端了杯咖啡还有她做的火腿蛋饼来按门铃,那天也
是耶诞节,我发现我是一杯咖啡。然后,不知道为什幺的,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
候,我跟阿居刚认识,为了跟他比赛踢石头,我踢掉了自己右脚大姆指的指甲。我
想起了那间芒果干很小的杂货铺,我想起了那个卖饭团的阿嬷,我想起了我们曾经
的诺贝尔,我想起了阿居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班长,我想起了那个爱鸟也爱鱼的校长,
我喜欢那两面匾额,我想起了中山老师,我想起了周石和,江泓儒,肉脚,邱志融,
简大便..... 好长好长的一段回忆的路,那似乎用彩虹的颜色去调配一样的美丽,
我像看了一部好长好长的电影,而电影尚未演出结局。
回忆走到这里,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卫兵打断。他摇动着我的手臂,用气声唤
着我赶快起来接班。
子学,起来了,站哨了。,他轻轻的说,怕吵醒四周还在睡觉的同袍。
嗯,好,我并没有睡着。,我说。
叫你的哨很好叫,他说,不像阿秉,他真的超会睡的。
阿秉是我们的同班,他的鼾声可以让人以为天空打雷了。
今天的哨依然是营舍东边的楼梯口,清晨的五点到六点。我说过,这里是个令
人忧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喜的是你看得见外面的世界,那可以让你稍微感受到
那一份自由,忧的是这里让你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却也只是看得见。
尤其是那深夜的列车,似乎载着满满的你的乡愁。你甚至想许愿,不计任何代
价,
只求列车带你离开。
这一天就是放假日了,我累积了好几天兴奋的感觉,却在这一天完全消失。
大概,是那一部漫长的人生电影的关系吧。
- 待续
* 那是一段适合愁的日子,当你闻得到军服的汗骚。*
(13)
第一次放假的感觉是新鲜的,但这一份新鲜好拥挤。
所有在成功岭新训的新兵都在同一天放假,数量不多,两千人左右而已。两千
人在同一时间步上成功大道,那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度往下的斜坡,班长说我们放假
从这里出去,收假也从这里进来。下午五点,我们从成功门出营区,由值星官及班
长带队,目标成功车站。往成功车站的小径非常的蜿蜒崎岖,而且上上下下的,途
中还会穿过高速公路的涵洞,那里有一股潮湿的马路味道。
班长说,他们私下给这条小径取名叫自由路,走完这一条路,就是通往自由。
即使那自由是短暂的。这是个很生动的名字,却也充分反应出人性中对自由那份自
然的渴望。成功车站有多小?没去过的人绝对不知道。我这幺形容吧,如果你在平
时来到成功车站,你可能只会觉得它是个不大的车站,但如果你是成功岭新兵,那
幺从那两千人同时涌入的情形来说,你会给它一个很小说的名字,叫做看不见的车
站。真的,你看不见车站大门,你看不见售票处,因为你的四周都是人,要进月台
都有被挤伤或推倒的危险。
香肠小贩,零嘴小贩随处在车站前摆妥了小摊子就开卖了,那些平时在里面闻
不到的烤香肠的味道,现在阵阵扑鼻。甚至槟榔摊都派出槟榔西施在人群中挤着卖
槟榔,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画面,因为槟榔是违禁品,而你会看见一些不怕被值星官
或班长抓到的人,大大方方的在拥挤的人堆中掏钱买槟榔,而买过槟榔的新兵则是
趁乱靠在西施身上磨蹭。
一阵混乱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月台,往南下的必须到第二月台排队,北上
的则留在第一月台等待火车进站。因为我的户籍在高雄,所以军中替我买的票是往
南下的票,但目的地不是高雄,而是彰化。他们的做法是以成功为基地,替新兵买
一段票,南下到彰化,北上到台中,因为成功不停靠莒光以上的车级,所以他们用
普通号载我们到这两个大站,我们再自行买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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