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紊度 日月相刑 这正是淮河流域多雨的季节,正在涨水,浑黄的河水拧着漩涡、泛着污浊的泡 沫,在河床里拥挤着急速流淌着。水面已经贴着桥拱了。 二十九孔石拱桥上,正有一彪人马由南向北,狂驰过桥。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 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儒巾葛衫,慈眉善目,文气很重。与他并马疾行的是一个妙龄 女子,柳眉凤目,英气逼人,因为束了发戴了冠,着男子装束,更显出几分潇洒, 她就是方孝孺的爱女方行子。她身背一把双刃剑,跨一匹青花马,那马跑起来四蹄 生风。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武装侍从。 过了桥,远远地看到一骑快马驰来,在方氏父女马前停住,来人正是方孝孺派 出去传口信的百户。方孝孺关切的当然是燕王是否转回去了。 百户的报告令方孝孺皱起了眉头,百户向燕王打前站的张玉传了话,可他们全 然不当回事,不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倒加速南下了。 方孝孺看了方行子一眼,父女俩颇感棘手,朱棣胆敢违抗君命,狼子野心也就 昭然若揭了。 方孝孺还是往好的方面推断,将心比心,人总是有孝心的,父皇宾天,谁都想 尽孝子之心。他决定亲自会会燕王殿下,当面宣谕高祖皇帝遗命,他就会遵命北归 了。 女儿却没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她揶揄地笑笑说:“父亲总是以君子之诚衡量 别人。那我就等着了,我真不忍心看父亲失望的脸色。” 方孝孺说:“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好像很幸灾乐祸呀。” 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问父亲,是不是现在新皇帝已经登极继位 了?如果是这样,燕王即使野心再大,让他回南京去,也是无可奈何了。方孝孺仰 头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说,这个时辰,新皇帝应当在南郊大庙告祀天地呢。 方孝孺估计得不错。 南京大庙正在举行盛大的新皇帝登极大典。 大清早,在南郊形成了旗旄伞盖铺天盖日的场面,宫中教坊的乐手们吹奏起喜 庆大乐,长袖善舞的宫中舞女们在宽阔的坛前跳着声势浩大的宫中舞蹈《天地玄黄 》。 朱允炆头戴前圆后方、外玄里纁、前后缀着十二旒的帝冕,服玄衣黄裳绣有日、 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的袞服,华丽威严,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感觉,那大 礼服好像是借穿别人的,不太合身。朱允炆告祀天地毕,在宫女、太监们簇拥下, 缓缓走向高台。魏国公徐辉祖、驸马都尉梅殷、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 首,文武百官及都城居民代表耆宿一齐拜贺舞蹈,三呼万岁。 之后由鹵簿队导引,朱允炆行至太庙,上追尊四世册宝,告祀社稷,太庙前大 乐高奏,象征天下祥和的《国泰民安》舞又起。 朱允炆的心并不踏实,他此时仍在担忧那些领兵在外、强悍的藩王叔叔们。他 知道,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谁不觊觎皇位?特别是他怵惮势大力强又文武兼备、 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这是个令他睡不着觉的叔叔。不然,他也不会派得力臣子方 孝孺带着上谕去堵截进京吊丧的朱棣了,杀鸡不用牛刀,杀牛却不能不用牛刀,朱 棣不是鸡,而是牛。 他的担心显然不是杞人忧天。朱棣白盔白甲倍道而来,当然是来者不善。但朱 棣却没想到,朱允炆居然会挡藩王吊丧的驾。 淮河上空月如钩,繁星缀满湛蓝的夜空,沿河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片大大小小 的帐篷,篝火与星光辉映,散放在草地上吃夜草的马儿嚼吃声与河水淙淙流泻声和 谐地融成一片。除了值夜兵士,士兵都入睡了,只有朱棣和道衍席地坐在河畔一堆 篝火旁,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朱棣焦灼而又困惑,也有几分无奈。 道衍的眼睛依然半睁半闭,像睡不醒似的,他一直在翘首望天,大约朱棣的忍 耐到了极限,他说:“你总是看天空干什么?天上难道写着我该怎么做吗?” 道衍慢慢悠悠地告诉朱棣,他观天象,见岁星逆行入太微,犯毕井,他让朱棣 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客星大如弹丸,问朱棣看见了没有? 朱棣看见了,是一颗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星,确实有别于其他星辰。 道衍告诉朱棣说:“它止于天仓,又进入紫垣,这叫‘五星紊度,日月相刑’。” 朱棣忙问主何吉凶? 道衍讳莫如深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让朱棣静观其变。 朱棣着急地说:“且说一二也好啊。” 道衍说这是举国不安之兆,七政皆乱,当有英明之主出来收拾局面。 一听此言,朱棣心里一动,喜不自胜地说:“但愿先生所预见的都能实现。” 道衍笑着说:“殿下忘了几年前我跟你去燕王封地前说过的话吗?” 朱棣四下望望,见侍卫都木立在远处,只有小太监郑和伏在一旁打盹,就放下 心来,他说:“先生说的话很多,不知是哪一句。”其实他是故意装傻。他知道, 肯定是“白帽子”一说。 所谓“白帽子”,是道衍的一句隐语。初跟朱棣回北平的道衍,就向朱棣表白, 他所以死心塌地跟着燕王,是上应天意,迟早要送他一顶白帽子戴。 朱棣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早明白了这话锋里的玄机,但时候不到,不可张扬, 内心深处的东西不愿过早泄漏于人,所以他当时装傻,不接这个话茬。 道衍也猜到他故意装傻,事隔多年,当朱棣白盔白甲回京宣示武力之时,道衍 早已洞穿了燕王的内心,所以旧事重提。他说:“我帮殿下,不过是帮你赚一顶白 帽子罢了,这白帽子快要戴到殿下头上了。” 朱棣想证实一下,就问是一顶什么帽子,为什么是白的。 道衍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棒,在沙滩上先写了大大的一个“王”字,又 在王字上加了一个“白”字,他解释说,殿下是王,王字上加白,岂不是皇帝的皇 了吗?这白帽子岂不是一顶好帽子?道衍说毕,得意地哈哈大笑。 看得出朱棣脸色变了,他动心了,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发慌,多少年来,这不正 是藏在他内心、时刻诱惑着他的隐秘吗?但他觉得非同小可,急忙用脚把沙滩上的 字涂掉,口是心非地说:“先生切不可胡言乱语,这是我为人臣子所不敢想的。” 道衍冷笑一声,不满他的矫情和过度的谨慎。他犀利地说:“不敢想,不等于 不想。殿下既然这等仁义、怯懦,贫僧跟着你岂不是虚掷光阴?到了今天的地步, 你朱棣仍藏一半露一半,这是不信任自己,真是令人心寒,道衍觉得自己还不如回 到方外去修身养性。”说罢真的站了在来,抖抖袈裟上的灰,拂袖欲走。 朱棣急忙站起身拦住他,对道衍深深一揖,说:“知我心者,道衍法师也。何 必一定要说得一览无余呢?” 总算等于认账了,道衍心里豁亮了,这才回嗔作喜,他郑重地向朱棣表白心迹 :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人呢?他在方外这么多年,本已淡漠了人世间一切,所以 应殿下之召随侍左右,并不是为了替殿下超度马皇后,他一直在槛外静待仁者出世, 虽隐匿方外,却愿效力知我者,他说自己初见殿下,谈吐之间,即窥见了燕王治理 天下的王者风范。燕王如不自重,道衍岂不白费一番心思了吗? 朱棣由衷地说了一些感谢先生一番情义的话。 道衍复又坐下,拨弄着篝火,使之升腾,他随口念了两句诗:“我本浮屠自有 师,畴肯崆峒莫奈我,欲将雄心托明主,跨过尘凡两界河。” 朱棣咀嚼着,点头道:“好一个‘跨过尘凡两界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