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临淮关雄踞淮河左岸,此时方孝孺、方行子父女带着随员一字排开,静待朱棣 的队伍到来。这是事前约好了的见面,朱棣想躲也躲不开。 一阵画角、金鼓声过后,一片白帆样的旗帜漫过地平线,随后是白盔白甲的骑 兵簇拥着披麻戴孝的朱棣父子出现了。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阻殿下?”朱棣显然没 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朱棣来到临淮关前,心里只想打下对方的气焰,所以一驻马,便傲慢地举起马 鞭说道:“我乃燕王,回京奔先皇之丧,谁敢在临淮关设卡拦阻?”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地说:“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皇上旨意, 谁敢拦阻殿下?”说罢,绷起脸来说:“有旨意,朱棣还不下马听宣!” 朱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 倒是二儿子朱高煦来得快,他说:“你是何人?胆敢假传圣旨?” 方行子跨前一歩,高举黄绢圣旨,哗一下抖开,方孝孺的声音依然不高地说: “我乃翰林院侍读方孝孺,是皇上的钦差,朱棣焉敢不跪!” 身后的道衍和尚扯了朱棣腰带一下,朱棣知道躲不过去,在部下面前,他还必 须维持忠臣的形象,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慌忙滚鞍落马,匍匐于地,口里说: “臣朱棣接旨。” 朱高炽三兄弟也相继下马,跪在了父亲身后。 方孝孺慢条斯理地开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谨向诸藩重申先皇遗诏,诸 王临国中,无得至京吊丧。钦此。” 朱棣尽管恨得心里骂娘,口上却只得说了声:“臣领旨!”然后站起身,从方 行子手中接过圣旨。他无意中瞥了方行子一眼,她虽着男装,却无法掩饰她的妩媚 动人。朱棣觉得方行子更像个女子,所以疑惑地又多看了她几眼。 几乎同时,朱高煦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娇美的方行子,并且低声附朱高炽耳旁 窃窃私语,让他猜那粉面小生,是男还是女? 朱高炽厌烦地皱皱眉头,没有应答。 这时朱棣正在向方钦差申述他的道理:忠孝乃天地大义,先皇宾天,做儿子的 不亲往奔丧,于情于理说得通吗?他说此前方孝孺派百户送达的口谕和先皇遗诏, 本藩已了然在胸,尽管如此,仍然不敢不赴京尽人子之礼。无孝悌无以立国。 方行子这时声音响亮地说道,尽人子之礼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 吗?燕王奉命镇守北平,担负着镇固边关、羽翼皇室重任,尤其不可轻举妄动,以 至后方空虚,给北元残余造成可乘之机,哪个轻哪个重,殿下岂不明白? 此言一出,不但镇住了朱棣,连足智多谋的道衍都着实暗吃一惊。道衍问朱棣 :“这人是谁呀?好厉害,不可不堵回去。” 朱棣以马鞭击打着靴子,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他人虽微,言未必轻,他请燕王三思。违抗君命,那是 什么罪名,这无须他多言了吧? 朱棣觉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丧失殆尽,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有点出言不逊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教训本藩?” 方行子针锋相对地说,他即使是草芥布衣,只要是替皇上传谕的,就是天子使 臣,轻侮他就是轻侮皇上,殿下不会连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 朱棣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在朱棣郁闷憋气无从发泄的当儿,道衍小声在他耳畔劝说,让他最好别惹方孝 孺,惹了他,等于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朱棣心想,拿读书人吓唬谁!他嗤的一声冷笑:“岂有此理!你太抬举他了吧?” 道衍问他,没听说过四川蜀王养着个西席幕僚,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人吗? 朱棣倒是听说过,优礼贤士、好读书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个令他倾倒 的大才子,朱椿在给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这个贤人为“正学”,以为蜀人楷模, 莫非是他?朱棣问道衍,面前这位,就是蜀王推崇备至的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怎么 从成都又到了天子身边? 道衍说正是。他在读书人中间的声望、名气太大了,新皇帝一上任就硬是把他 从蜀王府里接出来,现在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啊。 朱棣好不后悔。自己向来礼贤下士,怎么让朱允炆拔了头筹!但嘴上不能软, 他问道衍,难道我该在他面前讨好吗? 道衍说得更苛,不要说讨好他,就是在他面前折腰也值得,收拢了方孝孺,燕 王重斯文的名声会传遍天下,贤良之才会纷至沓来,日后也会用得着方孝孺的。 不消他说,朱棣早已心中有数了,他先倨后恭起来,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 大转弯,向前迈进一歩,双手抱拳,对着方孝孺深深一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他说 :“请先生恕我怠慢之罪,本藩万万没有想到,方钦差竟是我景仰已久的耆宿,我 虽在北平,无缘朝夕求教,却心向往之,今日得相会,如不弃,请随我到营中,备 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心。” 方行子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成这样谦恭,便小声提示方孝孺,别上他圈套。 方孝孺笑笑,说,燕王殿下谬奖,他可不敢当,听了让人汗颜。他说,既然殿 下想折节交他这个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因有皇命在身,不敢羁留,殿下的情他领 了,待日后定去叨扰。还请殿下马上勒兵北返封国,在下好回京复命,这就是殿下 爱护在下了。 朱高煦不耐烦了,挿了一句:“跟一个穷秀才啰嗦什么!我们回京尽孝,还用 跟他说小话吗?什么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我看这种子是霉烂的,发不出芽来。” 朱高燧放肆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