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怒士子诛你十族(3) 齐泰骑一匹白马走在徽州城街市上,他先在浙东招兵,险些被人出卖,又逃遁 到徽州,打算投奔几个朋友,募些钱,商议起兵勤王。刚进城,忽见城门口很多人 围在那里看告示,他下了马也凑过去。 告示上醒目地写着:“缉捕奸臣要犯齐泰”字样,旁边有他的画像,五官画的 倒不怎么太像,那三绺长髯是面部明显特征,还特殊标明,钦犯齐泰骑着骑一匹白 马。 齐泰大惊,忙用袍袖掩面退出人群,骑上马驰去。 齐泰暂时不敢去麻烦故人,先找了一家鸡毛小店住下,第一桩事情就是关起房 门剪胡须,三绺长髯不复存在了,白马怎么办? 舍不得丢掉,这是他代步的脚力, 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办法来,上街买了几块墨,研了一大碗墨汁。他趁黄昏后 躲进马厩,拿着一把刷子蘸着大海碗里的墨汁把白马的鬃毛涂成黑色,白马变成了 黑马。 徽州没法待下去了,半夜时分就来查店。齐泰生怕被人认出来,硬拉马上路, 打算先到乡下去暂避风头。 天亮后,齐泰路过一个小镇,他没命地抽打着染黑了的坐骑。那马跑得通身是 汗,汗水顺马身上流淌,这一下坏了,滴下来的全是墨汁,马已成了花里胡哨的花 马了。这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恰好这时过来一队燕军官兵,他们也觉得齐泰的马淌黑水很奇怪很可疑,便喊 齐泰“站住”。 齐泰心里发虚,一听喊他,快马加鞭想逃遁,被燕军官兵前堵后劫,把齐泰围 在了中心。 齐泰被拉下马来,一个百户问他:“干什么的? 见了我们跑什么? ” 齐泰谎称是回家奔丧的,着急…… 百户伸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墨汁,他哈哈怪笑地说:“把马染黑了 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疯子吧?搜他身。” 上去几个士兵在齐泰身上乱翻一气,从马鞍子底下的皮囊里搜出一大堆告示, 百户接过来一看说:“好啊,这不是招兵买马的告示吗?你原来是通缉的齐泰齐尚 书啊,真是该着我发财呀,给我带走!” 齐泰被五花大绑起来。齐泰绝望了,他心想,报效皇帝已成泡影,只有指望黄 子澄、方孝孺了。 方孝孺更是个呆气十足的人,他能担当大任吗?他连自由都失去了。 几天来,锦衣卫的兵一直把方府围得风雨不透。 这天,一乘大轿在大门口停下,景清低头从轿子里走出来,很感慨地看了看大 门旁的对联,才与哨兵打招呼,走了进去。 软禁中的方孝孺显得很从容,景清来造访时,他正在书房里正襟危坐,在写字。 他写的是一首《绝命词》: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 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景清在管家方仁引导下,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方孝孺抬头看见他,两个人像陌 路人一样相互盯视良久。 景清先发话说:“不请我坐吗?” 方孝孺鄙视降了朱棣的老友,他一猜,景清就是充当说客来劝降的,尤为反感, 就冷笑说:“我哪有这个权力呀? 这虽是我家,却是你们的牢房。你想坐就坐,想 放火把房子点着了,也是你们的自由啊。” 景清知道他会这样,也不跟他计较,只好自己撮了一张椅子坐下,他说:“我 早就想来看看你了。” 方孝孺讥讽地说:“替新主子来劝降了? 你没想到会碰得鼻青脸肿吗? 你主子 办不到的事,奴才倒能有建树? ” 景清说:“朱棣搬出我来,确实因为你我交情深,可我并不想劝降你。” 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那你来干什么? 你的脚踩进我的门槛,我都觉得是耻 辱。” 景清苦笑着说:“你我半世交情,我的为人、人格如何,还用我表白吗? 你何 必对我这样仇视?” 方孝孺冷笑着说,“你的人格? 你的人格早被你自己廉价出卖了。” 景清说:“我虽身陷曹营,却是决心当徐庶的,只是当我知道皇上杀我全家时, 我才有过怨恨,在白沟河一战为朱棣谋划过。” 方孝孺说:“听你这口气,你挺委屈呀。你自己还有脸说你有人格,你自己不 要脸,还想拉我下水。你真是朱棣的一条走狗啊。” 景清有点恼火:“我不懂,我怎么拉你下水了?” 方孝孺说:“写信劝我归顺朱棣的不是你吗? 这事你自己忘了? ” 景清一听。呼地站了起来,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说:“你说什么? 我给你写过劝 降信?天地良心,这不是无中生有吗?怪不得你对我成见之深,原来有这个芥蒂, 你必须给我说明白。” 方孝孺说:“你别假惺惺的了。不但你写劝降信,你还帮朱棣写信给我封官许 愿,把那颗大东珠都舍出来了,你还想抵赖吗? ” 景清像被击昏了一样,半晌作声不得,他终于醒悟了,不觉泪流满腮地说: “我明白了,是你把这两封信和东珠一起交给了皇上,对不对?” 方孝孺说:“明人不做暗事,是我交的,我不能替你遮掩,更不甘心被你们毁 了我半世清名。” 景清声音发颤地说:“这么说,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皇上,才把流放在云南的 族人灭族的吗? ” 方孝孺说:“那是罪有应得。如果能抓到你,你早被处以剐刑了。” 景清说: “我从来没写过一个字给你,更不要说劝降了。一定是朱棣害我,劝 降你是幌子,借皇上御刀杀我全家是真正目的。这样,我才能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 啊,朱棣太阴毒了!”他流着泪,说得咬牙切齿。 方孝孺惊愣了,他说:“你不必狡辩,你的字我会认不出来吗? ” 景清说:“那封信还在吗?” 方孝孺说:“当然在。” 景清为讨个清白,执意要看信,方孝孺便从书箱里翻出来扔给他。 景清从信封里拿出信来,看着,手越抖越厉害,这封信他本来已呈交给皇上了, 后来方孝孺又从皇上手里要出来了,为的是有朝一日当面羞辱他! 景清激动地说:“方孝孺啊方孝孺,你精明一世,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 惜呀,你连这假信里最大的破绽都没看出来,你真该杀呀。” 方孝孺说“你敢说这信不是你手笔?” 景清说:“字仿的倒很像,可惜,连称呼都不对,人们只知道你的字叫希古, 却没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字叫希直,我每次写信给你都称你希直兄,什么时候叫过希 古先生?而这封信开头却是称呼你为希古先生。” 方孝孺拿过来一看,大为惊讶,立刻翻箱倒柜,找一叠用线绳捆扎的旧信,抖 出很多封,都是景清从前的来信,开头真的都是希直兄字样,只有这一封例外。 方孝孺用力一跺脚,追悔莫及地说:“白活呀白活,这么小小的反间计我都没 能识破,害了你一家,也污了你的清名……”说着给景清跪下了,泪出痛肠地说: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景清扶起他来,说:“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我也不怪你了。”两人相对唏嘘 流泪。 景清又说:“还是想想你怎么办吧。” 他告诉方孝孺,黄子澄和苏州知府姚善在外募兵,被人告发,昨天已抓回来了, 齐泰更惨,他想逃脱追捕,竟然把白马用墨汁涂黑想逃过追捕者的眼睛,结果汗湿 墨流,他也没躲过这一劫。朱棣既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帜,就不能不大清特清。 方孝孺把写好的《绝命词》推到景清面前说:“我已抱必死之心,什么都不必 说了。” 景清说:“建文朝有骨气的都是文臣,连朱棣都很纳闷,盛庸那样与他在战场 上刀兵相见的劲敌,都跪在他脚下臣服了,武将怯懦,而文人偏偏骨头这么硬。但 是,据我所知,朱棣确实爱才,他不想把你列到齐泰、黄子澄一起,不想杀你,反 倒想重用你。” 方孝孺问:“这是为什么? 就像他当年杀张昺、谢贵而留下你景清一样吗? ” 景清说大同小异。一来因为方孝孺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有了种子不愁发芽、 生根、开花结果呀。 方孝孺说:“这样称呼我,实在惶愧。如果我真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那我若 是降了反贼朱棣,我这种子就发霉了,发不出芽了。” 景清又说:“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保你。” 方孝孺说:“谁? ” 景清说:“道衍长老。他说,若杀了你,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所以他请 求朱棣答应他,不杀你,朱棣也真的答应了。” 方孝孺说:“我并不领情。是我不想活,我活在朱棣的屋檐下,是耻辱。” 景清凄然地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我们喝一杯吧,今后在一起的机会怕是 没有了。” 二人更是泪眼相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