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怪人声东击西为子当孝为父当慈(5) 道衍的客厅与佛寺禅室差不多。自从朱棣登极后,他就不大过问政事,他几乎 从显赫的位置上消失了。 朱棣带着李谦微服而来,见道衍居宅冷冷清清,心里很不是滋味。仰头看壁上 有一副新写的中堂:金陵战罢燕都定,仍是癯然老衲师。 朱棣念出了后半句“仍是癯然老衲师”,心想,一点不假。他问小保子,道衍 法师这幅中堂,明白其中含义吗? 李谦摇摇头,不明白。 朱棣解释,这首诗的主人说,跟着皇上南征北讨,南京打下来了,大业已成, 而他自己,依然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面已。 李谦说,他不该发牢骚啊,皇上给他大官他不肯做,给他两个美女也退了回来, 他怪谁? “人各有志呀。”朱棣一边往后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因为杀方 孝孺的事,他不高兴。是啊,方孝孺但凡让朕过得去,朕也不会杀他,他实在是把 朕逼得走投无路了,不杀他,朕在群臣面前的颜面都丢尽了。” 李谦说一百个该杀,他竟敢咆哮大殿,骂皇上,还能留他吗? 朱棣叹道:“可你不懂,杀了他,对朕的威望是失大于得呀,朕失掉了多少读 书人的心,朕需要尽多少努力才能重新挽回呀。” 李谦说,那道衍法师也用不着为这个生气呀。非亲非故,和他有什么关系! 朱棣说:“他也是为朕着想。他什么事也没求过朕,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怕杀 了方孝孺,会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实际是怕寒了士林读书人的心啊。所以当时 朕一口答应了,朕最终还是在盛怒之下食言了。” 朱棣被仆人延入经堂。这是他修行的净室。 经堂里更是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一张小矮桌放在草席上,四周墙上挂满手抄 的《金刚经》,此时道衍法师坐在蒲团上正在写字,听见脚步声,见是朱棣,忙跪 起来要行大礼:“皇上到了,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叫老衲仓皇间失礼呀。” 朱棣笑道:“免了免了,你并未受朕的官职,与朕便无君臣的统属,朕来见你, 便是一个信徒来拜见一位方丈。”说罢自己拉了一个蒲团坐在他对面。 道衍说:“那贫僧就不恭了。” 小童子忙献上茶来。朱棣见墙上有一个斗方,写着“见取见”三个字,就问: “请问长老,这见取见为何意?” 道衍说:“见,就是我见、边见、邪见,我见又叫萨迦那见,因执此身以为我。” 朱棣问:“此身与我见合而为一吗?” 道衍说,此身是五蕴,色、受、想、行、识为五蕴,与地、水、火、风四大和 合之身,本来是无常败坏之物,而无知执为一、为常、为偏、为主宰的实我存在。 朱棣说:“朕佛缘太浅,竟一句也听不明白。显然我见还是可以遵循的了。那 边见、邪见呢?” 道衍说,边见是执见,边是鄙陋偏差之意,认为常为恒常不变,人死仍旧为人, 牛死仍旧为牛,贫穷永远贫穷,富贵永远富贵,执断的知见,以人死一灭永灭,无 有生死轮回升沉之事,则作恶又怕什么?因为没有善恶因果可论。 朱棣沉思片刻,说:“凡人还是执见者多呀。朕也不能免俗。”他看了一眼道 衍正在写的东西,他问:“长老在写什么?” 道衍翻开封面,是《道余录》三个字。他说:“老衲在写一部为佛教张目的书, 宋代儒家们对佛教贬词太多、太过,我在这里一一驳斥。皇上不会因重儒而轻佛吧?” 朱棣笑道:“百家之争,春秋即有,至今也没争出个胜负里表来,朕哪个都尊 重,哪个也不偏袒。朕今天不是来评论短长,也不是与长老参禅的,是有事求长老。” 道衍说:“贫僧已与皇上约定了,老了,让我在槛外安度余生吧。当年老衲说 辅佐皇上,日后送你一顶白帽子戴,这已兑现,老衲再也无所作为了。” 朱棣说:“朕已知长老视名禄为烟云,也不敢强求。”他说近日苏浙一带连降 暴雨,发了洪水,从户部拨款、拨粮,仍然有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朱棣很心焦,人 君一衣一食,皆为民所供给,百姓有灾,能不管他们死活吗?君,父也,民,子也, 为子当孝,为父当慈,朱棣想借长老的威望和善缘,替他走一趟苏州,不知可否? 道衍说,佛法讲普度众生,与皇上提倡的爱民如子如出一辙,道衍没有推辞, 愿为皇上去苏州赈灾。 朱棣很高兴,他说:“不过,长老这样去了,怕地方大员不服,还是要有个头 衔才方便。” 道衍说:“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变着法儿让老衲上套,非给我扣上一顶乌纱帽 不可。这样吧,虚衔的可受,实官断不可当。” “当然是虚衔。”朱棣说,“只拜你为资善大夫,衔尊而位虚。日后嘛,朕还 想拜长老为太子少师呢,如何?” “行!”道衍竟赤着脚跳了起来,“太好了!别的都在其次,这太子少师老衲 当定了。” 朱棣困惑地问:“你这是……怎么如此反常?” 道衍说:“这么说,皇上已决定立高炽为太子了?久悬未决的立储之争就要尘 埃落定了?”不定太子,哪来的太子少师? 朱棣没想到,他原来为这个而兴奋。是啊,立储之争非一天两天的事了。高炽 性情内向,端重仁厚,常与儒臣谈古论今,毫无盛气凌人之风,留守北平又立下过 大功,无论遵循古制还是基于他本人的德才,都没说的,只是书生气太足,朱棣担 心又是一个朱允炆,这是他一直犹豫并拖下来的原因。 道衍更知道他另有隐衷,老二高煦在靖难之役中,冲锋陷阵,常为先锋,屡建 功勋,又两次救过皇上的命,皇上特别钟爱他。可他性情凶悍,行为轻浮,他又不 是嫡长子,道衍多次奏明,万万不可废长立幼,埋下大祸根。 朱棣说他也确实是左右为难。 道衍咄咄逼人地将了朱棣一军说:“也没什么为难的,除非皇上向朱高煦许过 愿。” 朱棣闪烁其词地说:“那倒没有。不过,朕还是拿不定主意。” 朱棣不认为遵从大多数朝臣的意志就对,当年父皇也是这样犹豫过,最终听从 了臣子的意见,立了一个短命的无能的朱标,后来又立了一个更懦弱无能的朱允炆, 朱棣能不想想前车之鉴吗?是不是立高炽为太子,还容从长计议。 道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陛下如下决心立嫡长子,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 啊。” 朱棣笑道:“看起来,长老想真正出世,也办不到啊,你关心的还这么多、这 么迫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