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为咸若暤熙同风礼仪之邦声名远播(4) 柳如烟于是向发愣的老和尚说了一大串古里语,老和尚先是惊愕,随后又频频 点头。柳如烟匆忙出门,老和尚马上把门上了锁。 柳如烟向老和尚深深一揖,带方行子走出后角门。方行子说:“你学会了古里 语?” 柳如烟说:“简单几句。” 方行子问他对老和尚说了什么? 柳如告诉他,大明朝廷派人来追杀他,叫长老去应付,千万别说他来过拉塔寺。 方行子猜测,这老和尚就是班克长老吧? 柳如烟很奇怪,你怎么知道他的法名? 方行子告诉柳如烟,她们是从苏门答腊岛瞎和尚那里来的。 柳如烟说:“怪不得你能摸到这里来呢。” 他们走出角门,后面是一片热带森林,魚尾葵、相思树和按树、楠木杂生在一 起,枝叶纠葛,形成巨大的绿色屏障。柳如烟带方行子钻入树林。方行子又一次问, 皇上没跟他住在一块吗? 柳如烟说,一会就见到他了。 柳如烟带方行子翻过一道种植着大片香蕉树和木瓜树的山梁,在向阳坡地处, 有一座用砖石搭成的和尚塔墓。方行子被他带到塔墓前,柳如烟用下颏一点说,皇 上在这里。 方行子大惊:“怎么,皇帝他死了?” 柳如烟说是上个月圆寂的,开初只是像打摆子,可久治不愈,愁病交加而亡。 方行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柳如烟扶住她,说皇上危重时发烧,说胡话, 后来七窍出血,当地人说是皇上得了一种茨勒病,说是蚊子叮了就得这种病,没药 可治,就归天了。 方行子无力地坐了下去,她眼里没有泪,目光直直的,她仿佛一下子从希望的 攀登路上被人推下万丈深渊,心也凉到底了。 柳如烟想拉她起来:“行子,你怎么了?你要哭,就哭出来吧。” 方行子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柳如烟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安慰着:“别哭,这也 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我们三个人一起下西洋,可最后剩我一个孤魂了。” 方行子推开他。柳如烟未必能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她是为自己哭,她千辛万苦 地走遍半个中国,又远渡重洋来寻找皇上,想找到的是一点希望,可她看到的和这 坟墓一样,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早知如此,她下西洋来干什么? 柳如烟也是苦不堪言,刚逃出宫时,皇上还有几分雄心壮志,想学越王勾践, 卧薪尝胆,后来就一天比一天灰颓了,只为逃命,东躲西藏。整天唉声叹气,后来 竟是万念俱灰,就想在庙里当个混吃等死的和尚了,他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多大 区别了。 方行子叹息地抱怨,这就叫扶不起来的天子。 柳如烟说:“你好像说铁凤也来了?她是怎么逃出虎口的?” 方行子说:“一言难尽啊。有机会再详细说。”停了一下,她又试探地问,离 开南京后,他没再见到景展翼吧? 柳如烟无比悲痛地说,皇上死前,有一个搭船出海的苏州商人到古里来贩丝绸、 买香料,无意中说起,他在苏州城门口看见一处杀人告示,说是把刺杀皇上的要犯 景清的女儿抓住正法了。柳如烟问方行子,她从国内来,难道没听说? 方行子难过地点点头。她方才是试探,如果柳如烟还不知道真相,她永远都不 会提起的。可惜了展翼了。 柳如烟从怀里拿出一本自己装订的毛边纸本子,他翻了翻,写满了诗、词。这 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怀念展翼写的诗,有一百多首。 方行子翻了翻,很感动。她问柳如烟打算怎么办?在这里呆下去吗? 柳如烟说,在方行子没出现前,他已心灰意冷到极点了,几次想自杀,都是班 克长老劝慰,又苟活下来,他漂泊万里,回去又是死路一条,也只好在这了此残生 了。 方行子虽也灰心,仍然劝解他,天无绝人之路,真不该这样灰颓。 柳如烟有时好后悔,他说,这也许是命。如果南京城破那天,他不去上朝,可 能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看看解缙、杨士奇、杨荣、胡广这些人,全是和他一 样,是翰林出身,是一起在翰林院供职的同僚,可现在他们都入了内阁,参预机务, 成了永乐皇上的股肱之臣了。 听得出他的口气里充满后悔和艳羡,方行子很反感地说:“你后悔了?你现在 回去向朱棣去负荆请罪也还来得及呀。” 柳如烟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把肠子悔青了又有何用?他又问 方行子,不也感到后悔吗? 方行子说自己并不后悔,只是伤心、失望。早知他们君臣这样没出息,不值得 自己这样舍生忘死地苦苦追寻。 柳如烟很觉赧颜,垂下头好一会没出声,后来他问方行子今后想怎么办,还回 中国去吗?与其说回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天涯海角,至少没有危险, 他问她是否愿意?柳如烟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方行子决然地说:“不,我会跟船队回去的,建文皇帝死了,他儿子还在。” “是吗?”这倒很意外。柳如烟明白,方行子是个不屈不挠的人,一般男子也 没她这种精神。她说这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皇上在,她辅佐皇上,皇上 不在了,她辅佐幼主,她无官无爵,可有哪个官爵显赫的人有她这般忠诚?柳如烟 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这一刹那,他作出了相同的决定:随方行子回去,哪怕那是畏 途、险途。 这当然是方行子盼望的,但她让柳如想好了,免得过后又后悔。 柳如烟说:“跟你在一起,就是只活一天也不后悔。”这话又有点另外的意味 了。 方行子装没听见。 由于铁凤拖住了余大纯,他不得不陪铁凤买完香料,才带人找到拉塔寺,见到 班克长老时,为时已晚。余大纯能用古里语与班克交流。他问这里来没来过大明王 朝的和尚? 班克毕竟与柳如烟相处久了,有感情,又受了他的叮嘱,所以他一口回绝,从 来没有过中国和尚来过拉塔寺挂过锡。 余大纯提示他,是两个和尚,一个法名叫应天,一个叫应烟。 班克还是摇头:“贫僧没见过,更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了。” 余大纯又客气地叫班克别担心,找他们没有恶意,是想请他们回去讲经。 班克也很客气地说:“贫僧现在要去做功课,留你们在寺庙里吃斋饭,请不要 客气。” 大失所望的余大纯说:“那就不打扰了。不知古里还有多少寺庙,我们还得去 找找,他们也许在别处。” 班克告诉他慢慢地寻访,古里的寺庙少说也有一百多座,可以一处一处去找, 有些寺庙的方丈他都熟悉,可让他们帮忙。 余大纯无奈地说:“那就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