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 一阵锣声响过,皇帝的卤簿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街行进。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 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 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 土、金、水五星旗居后。 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象辂,右革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 压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 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仪仗绚丽夺目。 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 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 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 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 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 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他一见如故,怎 么赶它也不下去。 刘基抓住理不饶人,一点不给他面子。朱元璋历来对玩物丧志者深恶痛绝,今 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 刘基说,玩物丧志,皇上一定深以为戒,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床,不 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 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赤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 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 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 朱元璋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 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尔玩 玩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 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 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他请求皇上息怒。 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 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是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 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 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 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 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 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 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 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 宋濂望着刘基笑了,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 “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杀主考官, 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 吗? 宋濂点头,表示赞许。 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 望天,抓耳挠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 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 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 “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 “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 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 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 讥笑的。 “也说的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 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说:“这是个好主意。” 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匆匆走了。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 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 钱大吹口气,将苇子秆儿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 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 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 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 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老翁啊。” 刘三吾站了起来:“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 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之年还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 行。又问他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我 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痴心不改。屡试不第,是因为文章不好吗? 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 “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他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 的人,他还会落第,这就是他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 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奸相。” 朱元璋又大笑:“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 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 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 “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 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 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朱元璋叫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 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 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 那里也散热。” 李善长不主张这样做。这时节,只是宫里有冰藏在窖里,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 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 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 李善长答应了。 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 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