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独钟情于你 朱元璋一个人关在皇上的书房奉先殿里,情绪极坏地走来走去。他没想到小小 的楚方会这样胆大包天地指斥朝政,会这样不给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留点尊严。他此 时没有心思去琢磨楚方玉的建言有无道理,他受不了那狂傲不羁的挑战,他不能输 给一个黄毛小子,气势上就不能输。一想到殿上被他数落得那么狼狈,这口气怎么 也咽不下去。 马秀英得到消息,借送新茶的名义来安慰他。 马秀英劝皇上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再说了,人家未必不是一番好意,历史上 的事,有时也是前车之鉴啊。 朱元璋绝不能放过他,他如此恶语中伤,是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的乱臣贼子定 不能饶。他告诉皇后,也不用对谁都说好话,恶人他来当,行了吧? 马秀英顿时被噎住,哑口无言。 管事太监进来奏告,说大将军蓝玉求见,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朱元璋这才 想起这件事来,稳定了一下情绪,传旨召见。 但蓝玉却不知去向了。原来他在园子里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召见,有点不耐烦 了,想想这里离郭惠的万春宫不远,便向那树丛后露出的重檐黄瓦的宫殿张望,希 望她能出现,有机会一睹芳颜,可风吹树响,视野里除了太监、宫女,哪会有佳人 的影子。想到此时郭惠已成了拥在朱元璋怀里备受宠幸的妃子,蓝玉心里又酸又痛, 又恨又自责。能怪谁呢?人家郭惠倒是韧如丝的蒲柳,可惜他蓝玉不是磐石无转移。 当年在瓜州渡舟中,只要他蓝玉点一下头,他们就可双双逃亡,那时郭惠连银子都 带出来了。蓝玉不是不爱她,就是今天,在他心目中,也只有郭惠一个女人的位置。 可惜呀,在最后的试金石上,他蓝玉不过是一块烂石,点石岂能成金!他退缩了, 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在心中那杆秤上,爱的分量显得很轻,他失去 了她,内心留下了一道流血的伤痕。 如今她心目中还会有蓝玉吗?一个贵为天子淑妃的女人还会有非分之想吗?她 恨自己吗?会不会旧情复萌?蓝玉一点把握没有,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 刻飞过宫墙去见她一面,哪怕给他一点点表白的机会也好…… 他就这样忘乎所以鬼使神差地向万春宫走去,一切可怕的后果他连想都没想。 蓝玉时走时停地来到万春宫墙外,听见有箫声传出来。他拾了几块砖叠起,站 在上面,翘首向里一望,只见郭惠一个人坐在花藤架下品箫。 蓝玉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拾了一块石头丢过墙去。 石头打在花架上,落下几片花、叶。郭惠疑惑地站起来,四下看看,见没什么 动静,又坐下去,刚把箫送到唇边,又一块石头飞过来,打在她脚下。她低头一看, 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玉佩。她惊疑得叫了出来:“谁?” “是我,惠妃娘娘不认得我了?”蓝玉的头从墙外露了出来。 郭惠已经认出蓝玉,英姿勃发的蓝玉潇洒如初,又平添了几分成熟、干练。郭 惠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四下看看,说:“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蓝玉说,“我进去再说。”他一纵身就上了墙头。 郭惠吓得说:“别,别,这成什么样子!我要喊了!我一喊,你可没命了。” 蓝玉说:“你若忍心让我死,你就喊!”不容分说地跳进了小花园。 郭惠吓坏了,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说:“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呀!一会 儿宫女们都会出来,皇上随时都会来,你这不是找死吗?” “死我也顾不得了。”蓝玉一边说一边往她身边靠,他说几年来南征北战,人 在马上,心却在她身上,这次被恩准回京复命,其实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 郭惠向后躲着,正无计可施,前面有几个太监一路喊着:“皇上驾到!”已听 见杂沓的脚步声了。这时候蓝玉躲都来不及了,郭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得帮他藏 起来。 郭惠吓得低声叫:“快,快藏起来!” 蓝玉四下看看,花树都很矮,无藏人之处,向左一看,有一口很精致的石砌小 井,上面吊着辘轳绳索。他灵机一动,抓住井绳飞快地下降,把自己吊到了井中, 但也只能吊在水面上,双脚呈八字形支在井壁上,弄不好会掉在水中。 这时朱元璋已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进来了。朱元璋说:“朕一猜,你准在 后花园里,喜欢花草舟桥,到御花园去不是更好吗?” 惊魂未定的郭惠笑笑,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坐下来,发现辘轳的绳索在微微晃动,就问:“你在打水浇花吗?” “是呀,”郭惠不敢看他,只得顺着他说,“园子里有点旱,几天没下雨了。” 此时黑乎乎的井中,四壁的水珠滴到闪动着波光的井水中,丁冬作响。蓝玉双 手抓紧井绳,两脚踩在井壁上,很吃力。 他听朱元璋的声音嗡嗡的传下来:“朕今天不走了,就睡在你这了。” 蓝玉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一时想不出自救的办法来。 郭惠一听朱元璋要住在她这,急得不行,再三要求皇上还是到别处去吧。 朱元璋说:“怎么朕一来你就往外赶?”他多少有点不悦。 郭惠只得推说今天不同,身上不干净。 朱元璋顿觉怏怏,他说:“朕一来,你就不干净。”他叹了口气,说他有时觉 得无处可去,不如在奉先殿书房里休息好。 郭惠道:“皇后、宁妃就不说了,还有真妃、昭敬充妃、穆贵妃、安贵妃呀, 我都快叫不上名来了,当皇帝真够累的,是吧?” 朱元璋说:“后宫三千佳丽,朕独钟情于你。” “得了吧。”郭惠不买他的账,这话在别的妃子面前也会说的,她不稀罕听。 她偷看一眼水井,胆战心惊地拉着朱元璋的手说:“走吧,坐这儿干吗,回房去吧。” 她想给蓝玉留一个逃走的机会。 朱元璋偏偏不动地方,嫌屋子里太憋闷,说在外面坐坐敞亮。 郭惠又急又没办法,不断地看微微晃动的井绳在打主意。 朱元璋说:“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累、最烦?” 郭惠心不在焉地说自己见识少,说不准。 “皇帝呀。”朱元璋说当皇帝,一言九鼎,朕想让谁死,谁马上得死,朕想让 谁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也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天下人光看到了这个,觉得当皇帝 最有趣、最过瘾。 郭惠说:“陛下不也这样陶醉过吗?” 朱元璋说,皇帝拥有天下,却最孤独。任何臣子,包括皇后、妃子、太子,多 亲近的人也不敢对皇上完全地说真话,他听到的全是好话、假话,你说他孤独不孤 独! “这是你常常微服私访的理由吧?”郭惠说。 “是呀。”朱元璋说他总想亲耳听听人们背后怎么说他的功过,而不是当面。 郭惠说:“下次皇上再微服出行时带上我,我也有这个兴趣。” “好啊。”朱元璋枕着郭惠的腿歪在了长椅上,半闭起眼说:“朕睡一会儿, 你为我轰赶蚊虫,朕最怕蚊子咬。” 郭惠更为焦急了,想了一下,忽然“唉哟”地叫了一声。朱元璋坐起来问: “怎么了?” “一来事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她皱眉弯腰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去躺着。” 朱元璋说:“朕扶你,叫他们熬点红糖姜汤来吧。” 郭惠不放心地向井那里看了一眼。 井中有蓝玉双手礏着,靠臂力将自己提升到井口,小心地向外张望,见有个宫 女在浇花,只好缩回头吊在半空。他已浑身冒汗,实在挺不住了。好在那宫女放下 喷壶走了,他迅速地翻上井台,一口气跑到墙底下,已无力飞越,幸好有一架梯子 在,他便爬了出去。 明明见蓝玉来到宫中,却没有了踪影,太监们可慌了神,后宫里不能藏一个大 男人啊。 云奇一瘸一拐地正领着一群小太监在假山后寻找着。 小太监马二一指从石桥下走出的蓝玉,说:“那不是吗?” 云奇长出了口气:“妈呀,你这蓝将军藏哪去了!叫我们好找。万一你藏起来 逗我们玩,我们可惨了,一夜也不能睡,后宫里藏个大男人,那还了得!” 蓝玉说他等得发困,不知不觉躺在石桥底下睡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皮钱 袋,抖出些散碎银子,往石桥上一丢,说:“买果子吃。” 云奇说了声“谢谢将军赏”,他不动地方,看着那些小太监抢钱抢得前滚后爬, 忍不住发笑。他叫蓝玉忙些出宫,见皇上只好改天了,皇上等得不耐烦,不知到哪 宫去了。 蓝玉灰溜溜悻悻而去,朱元璋也离开了万春宫。 月光下,郭惠一个人手把着辘轳,下意识地摇着,摇上来一个空柳罐斗,又下 意识地一松手,柳罐斗咚一声掉入井中。 她怅然若失地望着井中波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