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不是欺君大罪 这几天刘基的心情特别灰暗,他几次试图在朱元璋面前替楚方玉说情,刚一张 口,就被堵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又兼日前得知老妻在故里亡故,心情更是凄恻。 宋濂只能走曲线,托太子朱标进言,朱元璋更不买账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 他们消愁解闷的惟一寄托是下棋。这天他们又各自捧了个南泥壶来到大柏树下 亭子里对弈。 刘基执黑,他手里举着棋子半天按不下去。宋濂说:“干吗这么犹豫呀!这大 概是举棋不定的来历吧?” 刘基说的是围棋术语,说他碰上了生死劫而宋濂却是无忧劫。 宋濂说他这一劫,可是通盘劫,定了输赢了。 刘基放下棋子,认输了。他不禁连声长叹。宋濂知道他不是为输棋而叹,他是 为楚方玉而叹,为他越来越弄不懂朱元璋而叹。如今已不比从前了,朱元璋似乎不 再像建功立业时那么如饥似渴地盼望刘基帮扶了,他受不了恭维,也同样受不了冷 淡,甚至萌生了归隐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诉宋濂想在回乡养老之前救 出那个后生小子来,他说楚方有才又有胆,见识不在你我之下,杀了实在可惜。 宋濂何尝不想救,却怕没有回天之力。这个楚方也太不给皇上留面子了,他说 就是我这样人当皇帝,也会动杀机的。 刘基说:“你我是江南贡院直隶州的第一试考官,二甲一名的传胪因廷对而被 杀,你我日后也定是要被后人耻笑的。” “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准你假了吗?”宋濂说,“你哪还有时间救人?你走 了,我一个人可是孤掌难鸣啊。” 刘基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制钱,在手心里晃了晃, 掷下,又连掷两次。 宋濂虔诚地等他的结论,刘基琢磨着。 这时一乘轿子来到礼贤馆门外,李醒芳从轿里走出来,向看门的侍从说着什么, 后来递上了一张名片。他知道,除了刘基、宋濂二位,没有人能救得了楚方玉了。 侍从拿着名片向院里走去。 刘基看着三枚制钱慢悠悠地对宋濂析卦,“这是彖卦,原有坦诚相待,向有德 者聚拢之意,既然永葆无邪气节,自然逢凶化吉,没有灾难,虚惊一场,或叫有惊 无险。” 宋濂惊喜地说:“楚方没事?这太好了。你这卦准不准啊?大事你不占卜,怎 么小事倒信?” 刘基也并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经摆卦,解释却千差万别, 可信也可不信。 这时门人送上来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见。” 刘基看过名片递给宋濂,说:“他必为救楚方的事而来。”他对门人说,“快 请!” 刘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树下,李醒芳行了师生大礼说:“学生来打扰先生们, 实在不恭。” 刘基说,想必为了楚方兄事而来,并说他们也正商议营救一事。 李醒芳说:“有二位前辈鼎力,楚方有望了。” 刘基说:“未必。”说着把李醒芳请进客厅,延入客座。 刘基对李醒芳说,不救出楚方来,心上会永远愧疚。皇上盛怒,几乎当廷杀死 他,这个无人敢过问的铁案,翻也难。 李醒芳说他有一件东西请二位老师过目。他拿出一本《荆楚会咏》,双手奉上。 宋濂一看,说这本书他有。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来了,楚方在殿 上说过,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这样看来,他有姐姐的书就不奇怪了。 李醒芳苦笑着告诉他们,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啊! 刘、宋二人大惊,怔了半晌,刘基问:“这么说,她是女扮男装?” 李醒芳点点头。 宋濂不禁摇头叹息,她也太能恶作剧了。她若不出事,当廷中个状元、榜眼, 怎么收场?岂不是欺君大罪? “现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刘基说,“你我二人这样严格查验,竟让一个女孩 子混入乡试,又过了会试,你我也是罪莫大焉。” 宋濂说:“且不说这个了,我倒觉得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来,不能让第 二个苏坦妹死在皇上刀下。” 刘基在屋里走动着,认为有了转机,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 一线希望,皇上也会顾及名声,当年错杀了一个苏坦妹,他已十分后悔,他是当美 人祸水杀的,而忽略了她是个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会手软的。 宋濂觉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这也是一关。 “那只有你我去了。”刘基说,“你我可以代表万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 出面,你有你的独到之处。”他指的当然是为朱元璋画像的事。 宋濂说他为皇上画的像皇上十分满意,这很难得。一张画,从牢中救出四位画 师,也许同样能打动皇上放了楚方玉。 李醒芳点了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李善长归隐田园,胡惟庸顺利地当上了丞相,汪广洋与他并列相位,他因素来 胆小怕事,并不争权,朝政无形中悉归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书右丞陈宁。 这不只因为他们是并称于世的陈烙铁和胡剥皮,他们的气味也相投,到了无话不说 的地步。 这一天,胡惟庸把陈宁请到家里喝酒,没有别人在场,谈的也是私房话。 陈宁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赞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动声色,没人能挑出他的 毛病来,对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对他都没有微词,这容易吗?所以一端起酒杯,陈 宁就用力与他碰了一下,说他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他为丞相高兴。 胡惟庸说得更亲切,说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居高位更危,不见得是好 事。李善长怎么样?杨宪又怎么样?都是前车之鉴。 陈宁注意到,皇上和从前打江山时不大一样了,疑心日重。那个传胪楚方虽话 说得有些尖刻,可毕竟是一番好意呀。 “这事千万别再议论。”胡惟庸嘱他要格外谨慎才行。祸从口出,那个后生小 子吃亏还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说起刘基、 宋濂不会袖手,二人是主考,不会不救自己的得意门生。 陈宁对刘伯温可没什么好感。陈宁为李彬的事专门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求情, 情没求下来,却遭到了刘基上疏抨击,把他和李善长一样视为枉法之徒,为这事陈 宁耿耿于怀。 陈宁说,可恨刘基,专门在背地里嚼舌头,他提醒丞相得小心他点。 胡惟庸说:“我和刘伯温关系甚睦,他对别人刻薄,对我还好。” 陈宁冷笑。胡惟庸问:“你为什么这样笑?” 陈宁说:“他背地里一样说你坏话。如果不是皇上有主意,你这丞相根本当不 成。” 胡惟庸将信将疑:“有这事?他说我什么?” 陈宁说:“他对皇上说,汪广洋、杨宪为相,还算不上为害国家,干不好也干 不坏,惟这胡惟庸最不能用。” 胡惟庸很紧张,问:“他何所指?” 陈宁告诉胡惟庸,他说你是大臣里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可以让别人完全不防 备的地步,即使你把白的说成黑的,别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这如同拉车,别人拉, 或拉不动,或不用力,胡惟庸会把车给你拉翻了。 “这老东西如此可恨!”胡惟庸恨恨地说完,又问这是谁传出来的? “徐达呀!”陈宁说,“皇上用你为相,趁徐达回京时问了他的意见,徐达也 说了你坏话,皇上便把刘伯温的话告诉徐达了,徐达又告诉了陆仲亨,陆仲亨是徐 达小时候的邻居。” 胡惟庸知道陆仲亨和费聚都是皇上小时候一起放过牛的同伴。不会说假话给朱 元璋栽赃。 “不可不防。”陈宁说,“都是皇上耳目。” “说反了。”胡惟庸说,“皇上的亲信,该是我们的朋友啊。” 陈宁会意地笑了起来。 三杯酒落肚,宫里有旨意下来,让他立刻去面见皇帝。胡惟庸忙跳起来,先用 薄荷水漱口,去掉酒气,然后更衣,坐了轿进宫。 其实朱元璋叫他只是为哪天再举行廷试的事,胡惟庸便说回头与主考商议一下, 选个吉日,二人都闭口不谈楚方的事,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事。 走出奉先殿,迎面碰上了达兰,胡惟庸站住,问候了一声:“真妃娘娘大安。” 达兰眼前一亮,说:“低着头走路,像等着捡元宝似的。人都说,仰脖的老婆 低头的汉,是最不好对付的。” 胡惟庸小心应对说:“娘娘真会开玩笑。” 达兰说:“我还没恭贺你呢,当了丞相了,一手遮天了。” 胡惟庸说,都是托娘娘的福啊。为皇上差遣,哪敢造次呀。 达兰说丞相真会顺情说好话,又问他这是去干什么了? 他说皇上叫他上来是为殿试的事,太子朱标又想画像。一听说画像的事,达兰 又埋怨开了,说请来了李醒芳为皇上画像,也不告诉她一声,也不让她见见,她说 胡惟庸是故意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与李醒芳有旧吗? 胡惟庸拍拍自己脑门,说自己忙忘了。其实他才没忘呢,他是有意瞒她。万一 她见了李醒芳,萌起非分之念,弄出事来,他胡惟庸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吗? 达兰知他滑头,也不强他,问太子怎么想起画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