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 朱元璋不相信杀了胡党三万人会伤了国本,动了元气。但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 了马秀英,她整日里忧思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郭兴、陆 仲亨、费聚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先是厌食、发烧,后来 又添了气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见起色。 到了这时候,朱元璋才意识到,马秀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妃子 们花前月下不管多么甜美的笑,也总是有巴结、谄媚、恐惧的成分,与患难与共过 来的结发夫妻的情分是不能比的。 朱元璋经常出现在马秀英的病榻前,亲自查阅《本草纲目》,看张仲景的医书, 与太医们一起商量开方子。 马秀英过意不去,不准他再来,让他去忙社稷大事。朱元璋说马秀英一病,坍 了半壁天,他真的没心思了。 朱元璋坐在床前,拉着马秀英的手,安慰地说:“不要急,不算什么大病。” 马秀英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凶,喘不上气来,心慌。她自己说一大车药下去, 也不见动静。 朱元璋说:“不能急,没听说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们会有办法 的。”他说方才看了他们几个太医合开的方子,又加大了剂量,准能奏效。 果然,比以往有些不同的煎药的气味从坤宁宫外书房飘了过来。 两个太医和两个司药局的人在熬药,郭宁莲和管司药的女史在一旁监视着。 按宫中规矩,给皇上、皇后、太子、妃嫔看病一点不敢马虎,同样的药要同时 抓两服,同时煎后,一服是要太医们先尝的。 马秀英从来没跟朱元璋说过,这回她忍不住了,说她想孩子,病中更想,她知 道,国事大于家事,她也不敢让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和临安公主他们回来,她 只求皇上对他们宽容一点。她提起这次太子朱标去西安的使命。 这确实是梗在马秀英心中的一块病。他风闻有御史上过奏折,状告秦王、晋王 擅用天子仪仗,干预地方政务等事。她听说朱元璋发了火,明明讲好“列爵不临民” 的,他们这样违例,朱元璋看得很重,当然他想到的是野心。半个月前朱元璋派太 子朱标去了西安、太原,就是衔命查实二王有无枉法,这使马秀英想起了当年朱元 璋派刘基、宋濂暗查朱文正并最终杀了他的往事,她的病情就更重了。 朱元璋知道她是为两个皇子担忧,就告诉她,太子去西安是替朕看一看山川地 势,朕总想迁都,那里是中华腹地,南京历代皇朝都短命,想起来就觉得不吉利。 马秀英苦笑道:“陛下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秦王和晋王都犯了过失,有 御史告他们,陛下派太子是去查访他们。” 朱元璋说:“这是顺便的事,你放心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王就很好啊, 秦王、晋王不会有什么事的。” 马秀英的泪珠滴到枕上,说:“跟从陛下一生,我从没干过政,都是尽量帮你 做点小事,圆一些场。孩子是我惟一放心不下的,我死后,他们真的有过,打骂都 行,给他们留条活路。我知道你是大义灭亲的,杀一个文正,已经够令我心碎的了。” 说到这里她哽噎了。 朱元璋心里也很不好受,说:“元璋记住了,记住了。”他的眼角也溢出泪来。 这时郭宁莲引着太医和后宫女史范孺人进来了。他们捧药壶的,捧罐的,捧碗 的,在床前站了一大溜。 郭宁莲点点头,顾太医令亲自舀出两份药汤,盛到两只碗中,一碗递到范孺人 手中,另一碗给了司药局的人,二人当众一口喝下去,然后退到后面站着。 马秀英很过意不去,她一再表示,以后再这样繁琐,就不吃药了。大家都是好 心,谁会害她呢?连太医也不信了? 郭宁莲兜了老底,麻奉工不是太医吗?刘伯温一世精明,不是叫他下毒害了吗? 这一说,别人无所谓,几个御医大有无地自容之感,为首的太医令连忙躬身答: “是,太医里也有利欲熏心者。” 稍顷,太医令宣称药力已到,没事,可以给皇后服用了。 几个宫女扶马秀英起来,郭宁莲亲自喂药。但马皇后执意不肯服药,眼闭着, 嘴也不肯张开,朱元璋百般哄劝也不行,大家不知她为什么不服药,是对自己的病 没信心了吗? 朱元璋焦急,便拿太医们发邪火,骂他们都是没用的庸医!怎么皇后吃了你们 的药,不见轻反倒重了? 太医令道:“是,陛下,我们医术浅薄。” 因见马秀英眉头紧皱,朱元璋把太医们轰到外间,话说得更难听了,他是一言 九鼎的,下一剂药再不见好转,叫他们也不必来了,谁也没脸在太医院呆了,都回 家抱孩子去吧。 皇后都听见了,显得很焦急,手向外指着,又说不出话来,喘得不行。郭宁莲 为她轻轻地捶着背。 朱标从西安一回来,先去看了母亲的病,想不到她瘦得快脱相了,在马秀英跟 前又不敢哭,只说些宽慰的话,他明白最能让马秀英开怀的是秦王、晋王什么事没 有。他真的这样暗示了,并且把秦王、晋王带给母亲的土特产摆了一床。马秀英心 上一轻松,居然吃了半盏燕窝汤。 朱标从坤宁宫出来才奔奉先殿来。 朱元璋正用心地写着什么,朱标进来了,朱元璋发现儿子脸色苍白,人也显得 疲倦。 朱元璋放下笔,问他去看了皇后娘了没有? 朱标含泪说:“我去西安这才一个多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朱元璋又忍不住骂了起来,太医院,从太医令到太医,一帮混饭吃的庸医,他 亮出刚写的一张纸,是他亲自写赏格,颁布天下,有能治好皇后病的良医,封他为 侯爵。 朱标说:“父皇对娘的一片真情,儿臣很感动,但这样张贴布告,怕是倒会加 重了娘的病势,她不会愿意这样招摇的。况且,已经没用了。” “什么没用了?”朱元璋问。 朱标说:“娘告诉我,从昨天起,她就拒不服药了。” “这不行,”朱元璋说,“朕还在求良医良方啊,不能失去信心啊。” “不是这个原因。”朱标说,“听说父亲已把三个太医下了大牢?” 朱元璋道:“治不好病,养他们白吃饭吗?” 朱标告诉他,娘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所以不再服药,是不想再连累医 生。人家都是好心,可治不好便坐牢,这不成了娘的罪过了吗?她索性不吃药,医 生们就没有受处罚之忧了。 朱标的哀情陈词使朱元璋深受感动,唏嘘地说:“你娘一辈子都这样,都病到 这地步了,还在替别人着想。”他叹了一声,说:“你去告诉你娘,朕立刻放了那 几个御医,叫她该吃药吃药。” 朱标答应了一声。 朱元璋叫他坐下,说:“你一回来就忙着先去伺候皇后的病,西安到底怎么样? 各诸侯国都比南京好吗?” 朱标拿出一幅地图,说:“这是陕西一带地图,儿臣以为,那里才是龙兴之地。” 朱元璋看着地图频频点头,西安位于关中平原中央,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称,他 问太子,你去看了,觉得好吗? 朱标说,秦岭的太白山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之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这一 段秦岭孤峰挺秀、悬岩伟岸,华山、骊山都是胜境。北面的北山山脉壮如游龙,环 抱西安城,天生是做都城的宝地。 朱元璋虽没去过西安,也听过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朱标告诉朱元璋,那八水是泾、渭、濡、? 、沣、? 、? 、涝各河,这八条河 正好把西安城围了起来。从周朝的丰京、镐京,到秦国的咸阳、阿房宫,汉长安、 唐长安,正如李白所说,长安大道横九天,那里确有帝王之气。 朱元璋说:“好,好,日后朕要亲自去看看。都城放在金陵,朕总不如意。对 了,叫你查访秦王、晋王的事,查明白了吗?” “明白了。”朱标说,秦王宫造得是豪华了些,但绝没有私自僭用皇帝仪仗、 卤簿和干预地方之事。至于晋王出猎扰民,御史也是夸大其辞,踩坏点麦田是真的, 赔偿了就是了,而御史奏报围猎时误伤人命事并没有。 朱元璋不相信地望着他,说:“朕糊涂,怎么把查办亲弟弟的案件大事交你这 个菩萨心肠的人去办?这不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朱标说:“儿臣也不能把羊说成骆驼呀。” 朱元璋说:“去吧,去告诉你皇后娘吧,听见两个宝贝儿子没事,她的病能减 轻一半。” 朱标望着朱元璋,忽然由衷地说:“父皇若永远这个样子,那有多好啊。” 朱元璋说:“那朕就成了麦垛下头哄孙子讲闲话的慈面老太婆了。快走吧,省 得朕一会儿又反悔。” 朱标听父皇已无意深究秦、晋二王,心里很高兴。想马上去告诉皇后,已经走 了出去,复又回来,说:“方才四川巡抚派人来报信,宋师傅没有等到茂州发配地 点,就病死在半路上了。”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说:“朕原本想过上一年半年就赦免他,召他回京呢。看 来,这老夫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饶过朕呀。”他一脸忧戚,眼中有泪光。 朱标很惊奇地望着朱元璋,说:“父皇心软了?” “不是心软。”朱元璋说,不要以为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便可以毫不在乎,他们 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或者凭一支烂笔,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凉的说成热的,不亚于 刀兵,这是朕对他们也时刻警惕的原因。不过,他知道,宋老夫子并不是这样的文 痞。他问朱标知道他当初为什么非要杀宋濂吗? 朱标反问:“不是因为他儿子牵涉到了胡案吗?” 朱元璋摇摇头,其实另有原因。是他宋濂,把楚方玉的那本书《珍珠翡翠白玉 汤文存》刊刻传世的。他在世人面前败坏了朱元璋的名声。这本书,至今也没收缴 干净。但朱元璋永远也不会把这原因告诉太子。 朱标望着朱元璋,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