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 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这不,十里长亭的送行也结束了。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 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还亲,日后有机会,我 会跟皇上说,让你陪他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的抓住郭宁莲的手,说,“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我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 都没办到啊。” 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企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 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 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 那样张扬,不完全是怕有人对他行刺,那痛苦的记忆虽未淡忘,此番回乡,他的表 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 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却 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 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并没有带他那繁琐的仪仗、卤簿,他穿的是民装,只 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 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床上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 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 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 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 是呀,当年他们托钵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 只求吃饱肚子。 云奇记起饿得受不了时,朱元璋在地上画几个圈圈,说那是饼,说是画饼充饥, 看了圈圈就不饿了。可他更饿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孩子气地乐了,他倒记起了另一件趣事,有一回云奇饿 急了,喝了好几瓢凉水,把肚子灌得蝈蝈似的,半夜伙盖一条破麻布片,他憋不住 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说,你再尿,我拿小刀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想不到 真成了谶语了,他如今可不是真没了那东西了吗?说罢哑着嗓子大笑,云奇也附和 着笑。 放牛的孩子被他们惊动了,好奇地走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 朱元璋说:“从来处来。想到这庙里拜拜佛。” 小放牛娃说:“皇觉寺可灵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吗?” 朱元璋摇摇头,对牧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皇封的庙。”小孩说,“你不知道这庙里出了个皇上吗?就是当今的皇 上啊。” 朱元璋问:“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么关系?我不照样每天拿 鞭子捅牛屁股吗? 这话对朱元璋触动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达、汤和也好,当年不都是 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吗?哪想到日后会封侯拜相当皇帝?当了又怎么样?每天在惊惧 中生存,为天下而忧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个更好? 他真的很羡慕这个牧童,又不知到底羡慕他什么。 朱元璋“唔”了一声,问:“你去烧香吗?”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说。 “你求什么?”朱元璋问。 孩子说不一样,青黄不接时求能保佑他吃饱肚子,冬天求放牛时有双新棉鞋, 还有,求佛保佑东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我都求过。云奇,你说,现在我还会 求这些吗?” 云奇说:“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说:“你看他,吃饱了肚子什么都不想了,多好。” 云奇有点惊讶:“你说他好?” 朱元璋说:“是啊,你看朕,每天担惊受怕,上回皇觉寺来,差点叫如悟杀了, 说真的,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敢信了。”说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云奇也许不能理解他此时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卫士们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 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 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 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 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 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 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 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 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驻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 个体,故称之为空。 朱元璋发问:“万物皆无实体吗?”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 也。皇上拥有天下,对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称弟子悟性浅,也毕竟是凡夫俗子。此生所想,都是建功立业、治太 平,自然有得有失,垂暮之年,想求个平静、心安。 李醒芳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朱元璋一脸不悦,说:“弟子并不想超升,不过欲求清心而已。” 李醒芳说,施主即使在皇觉寺出家时,也从未想受佛门约束。一生做过好事, 也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杀,有的不该杀。你现在想求得心灵安慰,于是向佛。这大 可不必,佛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 朱元璋有点受不住了,怒道:“你这和尚,胆敢这样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这么几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施主有一世的尊荣、显贵和生杀予夺的大权,只有化成白骨这件事,施主与乞丐没 有什么不同。对于你来说,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