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朱元璋没事想到江南贡院走走。这座贡院是宋朝始建,里面立了几百块碑石, 上面分朝代、科次记载着每一科乡试中举人的名字和籍贯,很壮观。 由于战乱,江南贡院一连废了两科,六年来,院子里荒草都没膝了,一片凄凉 景象。 李习陪着朱元璋来到江南贡院门前,虽然牌坊巍峨,金匾却已失辉,似乎在诉 说着昔日辉煌。 朱元璋望着大门正中悬着的“贡院”匾,说字写得瘦劲有力,李习告诉他这两 个字还是宋徽宗题的呢。 朱元璋肃然起敬,他称道宋徽宗的字写得好,画也画得不错,就是皇帝当得不 怎么着。 李习有同感,当皇帝和当文人不是一回事。 他们从大门走入龙门,沿着至公堂观看着尘封已久的两侧号舍,如一条长巷。 朱元璋看着那局促的狭小号舍,不禁摇头叹息,这么小个地方,躺不下伸不直, 一熬好几天,这读书人也真不易。 李习说:“要不怎么说是十载寒窗苦呢!我今年八十多岁了,考了二十多场, 每次都是名落孙山。” 朱元璋不以为然,他说李习没考上过举人、进士,不也老来做官了吗? 李习说:“那是托你的福了。” 朱元璋问:“好几年没举行过乡试了吧?” 李习道:“可不是。战乱年月,顾不得了。” 这时陶安走来,说他把钱万三带来了。 朱元璋回头一看,立刻认出面前这个表现谦卑的脑满肠肥的人,正是当年放恶 犬咬伤他的人;一想起旧事,腿上的伤疤好像立时敏感地疼起来。 朱元璋打量着油光满面的钱万三,冷笑了一声,说:“听说你很有钱,比皇上 都有钱?” 钱万三说:“都是民间误传而已,我辛辛苦苦经营,不敢说大富,总是有几个 积蓄吧。” 朱元璋说:“我要重修金陵城墙,拔高三尺,公家修南城、东城,你修西城、 北城,如何?”这口吻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钱万三不敢不依,说为国出力,这是应该的,回去就筹措银子,他还煞有介事 地问什么时候开工? 朱元璋说:“总要等你买砖吧,一个月以后,我们同时动工,怎么样?” 钱万三满口应承:“小民一定尽力。” 朱元璋不屑地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陶安质疑,主公以为他肯出这么多银子为金陵修城吗? 朱元璋说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陶安说:“他家口又不住在金陵城里,他躲起来你上哪儿找去?这次找到他费 了许多周折,到过苏州、庐州,最后在宁国才找到,狡兔三窟啊!” 朱元璋说:“我不信我找不着他。” 李习也断定他会从此消失了踪影,你想啊,现在天下大乱,谁问鼎华夏尚属未 知,他肯花这个冤枉钱吗?除非大局已定,主公登了大统。 朱元璋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人一富了就更可恶。”这一句是他发自内心的 解恨的话。 依山傍水的青田县武胜乡还是像从前一样恬静。平静的山村传出和谐的鸡鸣犬 吠声,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中车水、插秧,山坡上几个牧童在放牛。 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几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手搭凉棚了望,只见百十个骑兵一 阵风似的向武胜村冲来。马蹄声惊动了乡间劳作的农夫,纷纷躲入林中,悄悄张望。 只有一个人没走,在河边垂钓,他正是刘基,头戴凉帽一派超然气概,风度翩 翩,温文尔雅。 驰来的马队在武胜村旁放缓了速度,为首的正是胡大海、邓愈。 邓愈说:“我说不该带军队来的,你看,村中百姓都吓跑了。” 胡大海跳下马,拉马进村,果见家家关门闭户,鸦雀无声。 胡大海沮丧地命令士兵都撤到村外去。 跟他来的骑兵都陆续退了出去。 半卧半坐的刘基并不怎么专注钓鱼,凭着头上大竹笠遮阳,却在看一卷书。胡 大海来到他身后,听刘基吟道:“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胡大海正 要发话,忽见水面的鱼漂猛地向下缩了几下,鱼儿咬钩了,胡大海奔过去,提起竿 来,真有一条尺把长的鳊鱼钓上来了。这种肉质肥嫩的鳊鱼是这条小溪里的名产, 远近驰名,鳊鱼常在刘基的诗词里出现。 刘基忙笑着说:“多谢。”胡大海把鳊鱼摘下钩来,丢进鱼篓,在溪水边洗了 把手,说:“你这钓鱼的怪,不看鱼漂看书,一心不可二用啊。” 刘基道:“我是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说钓鱼的,”胡大海坐下去,问,“跟你打听个人。” 刘基问:“打听什么人?” 胡大海说:“听说你们武胜村有个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叫刘伯温?你认识他吗?” 刘基说:“认识,不过你来晚了。” “没在家?”胡大海有些失望。 “死了。”刘基说,“上个月得暴病死了。” 胡大海不相信地看着他的脸:“怎么我烧香佛爷把屁股冲着我呢!这么巧?” 刘基说:“同一个村住着,我岂能红口白牙地咒人家?不信你问问他。”顺他 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又有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扛着鱼竿,提着鱼篓走来。 这人正是宋濂。 宋濂问:“问我什么?” 刘基抢先说:“他们来请刘基出山,我说上个月刘基得急病死了,他们不信。” 宋濂说:“既然死了,便不能再活。”这话有点不着边际。 邓愈比胡大海心细,小声提示他,应当去看看刘伯温的坟墓,回去也好有个交 代。 胡大海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主公只叫我来请活人,我去看死人干什么!” 邓愈便不再坚持。 忽听竹林后头传来一阵货郎鼓声,胡大海扭头望去,一个看不清年岁的疯子手 里摇着个孩童的货郎鼓,一路傻笑走来,烂草一样的头发上插了不少野花。 恰好这时胡大海正在追问他们:“那宋濂总没死吧?”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说:“他活着。” 胡大海便问这个宋濂怎么样?他在哪里?他心里暗自高兴,不管阿猫阿狗,请 回一个总比一个没有强,省得朱元璋骂他没用。 宋濂问:“你想请他干什么吧?” 胡大海说:“当然是当军师啊,我家主公朱元璋深明大义,替天行道,吊民伐 罪,总得找几个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啊。” 宋濂说:“你们听谁说的宋濂贤明?你们若真见了宋濂准后悔。”这时疯子已 走了过来,从鱼篓里抓出一条鱼就生吞活剥地啃,邓愈上去夺了下来。 胡大海问:“为什么?” “你看,”宋濂指着满身污垢、一头野花的疯子,说:“他就是宋濂,从前倒 是认几个字,后来疯了,你不信去问问。” 疯子坐到了河岸上,望着胡大海咧开嘴笑。 胡大海向那疯子走过去,疯子正扒下破烂的上衣捉虱子。 胡大海厌恶地问:“你是宋濂吗?” 疯子说:“是,是,还是玉皇大帝呢。”说着把虱子扔到口中咯嘣嘣地咬着, 笑嘻嘻地望着胡大海。 胡大海别提有多晦气了,他对邓愈说:“大老远的来求贤,这倒好,一个暴死, 一个疯了!以后告诉朱元璋,打听明白了再叫我来请,我真该把这疯子给他送回应 天府去。” 刘基、宋濂一边有滋有味地钓鱼,一边窃笑。 邓愈捅了胡大海一下,说:“走吧,别在生人跟前什么都说了。” 刘基把大竹笠背到身后,说:“将军,不吃点鱼再回去呀?江水煮江鱼,最鲜 了。” 胡大海说:“你那一条鱼还是我帮你钓上来的呢。等着吃你的鱼得馋掉大牙呀!” 说罢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