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个机灵的青年在门外徘徊。他正是暂时落魄的胡惟庸。当他看见一个挑担子 出来的买菜人时,胡惟庸迎上去。 买菜人一眼认出他是胡惟庸,就问他,不是去投效朱文忠朱大人了吗?看他这 身打扮,也没有进身啊! 胡惟庸说:“胡三大哥,不瞒你说,我被朱文忠杀女人的事连累了,朱文忠倒 没事,他却不要我了。想来想去,我还得投李府来,好歹有你这个同乡啊,别的我 不能干,早起帮你去买买青菜,总还干得来的。” 胡三说:“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我知道,你是有功名的人,在咱家乡,也是 有名气的人,我只是李府里一个买菜的,我能给你帮上什么大忙?” 胡惟庸说:“我不奢求,有碗饭吃就行。” 胡三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可不是个甘居人后的人,你趁早走正道,向平章 大人毛遂自荐,混个文书当当也行啊。” 胡惟庸说:“干什么都不低贱,我不在乎。”两个人边说边沿着热闹大街向菜 市场走去。 菜市、鱼肉市、瓜果市都拥挤在秦淮河左侧狭长地带,人来人往,市声震耳, 十分热闹。 胡三买着青菜,成交的,胡惟庸便帮他往挑担里装。 旁边一个卖河豚的大声叫嚷着:“吃河豚了,最肥最美的河豚,舍命吃河豚咧 ……” 胡三看了一眼河豚鱼,说了声“真肥“,又叹了口气。胡惟庸问他叹什么气, 胡三说出原委,管家的想让李善长开心,想烧一顿河豚鱼给他吃,厨子又回老家奔 丧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三已经走过去了,胡惟庸却叫住了卖河豚的,叫他等 一下,要买。 胡三回过头来:“你一个人,自己做饭?”他以为胡惟庸要买。 胡惟庸对胡三说:“我观察你十多天了,你每天都要买二斤河豚回去,看来你 们家的老爷喜欢这一口。” 当卖河豚的端了一秤盘子河豚过来时,胡三却挡了回去。那人说:“都是活蹦 乱跳的!二斤半,算你二斤。” 胡三说:“你算我半斤我也不买。” 胡惟庸说:“我明白了,你家老爷没在家。” “不是老爷没在家,”胡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会做河豚的厨子回老家 为父亲奔丧去了。河豚这东西,毒性这么大,谁敢上手做呀!万一出点事,不得丢 了脑袋呀!” 胡惟庸眼珠子转了转,问:“你先告诉我,你家老爷爱不爱吃河豚吧。” “那还用说!”胡三说,“才几天吃不上河豚,饭量也少了,人也不精神了, 我们正张罗着请一个会做河豚的厨子呢,可一时半会儿没找着。” 胡惟庸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大个金陵,找个会烧河豚的还不容易?在八个城门上 贴张告示不就完了? “老爷不让,怕张扬。”胡三说,朱元璋吃饭,不是白菜豆腐,就是萝卜豌豆, 别人谁敢大张旗鼓贴告示找做河豚的厨师? 胡惟庸说:“你也不用四门贴告示了,我跟你去,我会做河豚。” 胡三说:“我怎么没听说?你可别鬼迷心窍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出点 差错,你可是要丢小命的。” 胡惟庸笑道:“既然是舍命吃河豚,也就有舍命做河豚的,我都不怕丢命,你 怕什么?” 胡三说:“你可别连累我。你若是药着了我家老爷,我不得连坐呀!” 胡惟庸笑道:“你放心吧,我是想出人头地的,只是没有机会,我不会忘了你 的。我告诉你吧,只要我给你家老爷做过一回河豚,他就不肯放我走了。” 胡三半信半疑,胡惟庸已经自做主张地向鱼贩子发令了:“二斤不够,再来二 斤,从明天起,拣最新鲜的河豚每天早上送到我们府上去。价钱不会亏你。” 鱼贩子兴高采烈地应承下来:“好咧。” 朱元璋打着接岳父到金陵做客的名义亲自到庐州来了,这是马秀英给他出的主 意,实质是来接负气出走的郭宁莲,这样做,朱元璋就不会太丢面子。郭山甫也早 想到了朱元璋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不影响他高高兴兴地接待远来的女婿。 郭山甫以最高礼遇接待朱元璋,岳母跑前跑后上水果、上茶。 朱元璋很感慨,想起上次蒙难时到岳父家来,恍如昨日,一切都历历在目。 郭山甫拈须一叹,深有同感,倏忽之间,人事皆非,从前饿倒门前的乞讨和尚, 如今已是统领百万人马,据有东南半壁河山的一路诸侯了,今非昔比了。 朱元璋说:“那时小婿是穷途末路,饿昏在你门前,再也想不到有今日。” 岳母说:“那时他弄个要饭花子到家来,别提我有多讨厌了。你还记得不?你 那破袈裟上虱子一串串的,你也不嫌咬得慌。” “虱子多了不咬嘛。”郭山甫说,大丈夫要做出顶天立地大业之前,必先苦其 心志,饿其体肤,然后才能降大任于其肩。 岳母说:“怪不得你那么看重他,又给他看坟山、点穴,把两个儿子、一个女 儿都搭上了。” 郭山甫道:“这叫什么话?这是说反了。咱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是跟着元 璋去享福去了,是借他的福去了。” 朱元璋看见门外人影一闪,认出是郭宁莲在门外偷听。 朱元璋这话就是给郭宁莲听的了,他说自己性情急躁,有时办事也过于苛刻, 难免有使宁莲他们难堪的时候,还望父母大人体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郭山甫赶忙说,“宁莲不好,或打或骂,甚至 休了她,也都是你的事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岳母可不那么好说话了,她说,“宁莲马上马下地跟你 打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把她气得跑回家来,你也不闻不问;我还在想呢, 看你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去,你的良心总算没全叫狗吃了。” 这话令朱元璋十分窘迫。 门外的郭宁莲差点笑出来。 郭山甫打圆场说:“你别跟着瞎说了。你以为元璋这次是来接你闺女的呀?” 他这是给足朱元璋面子。 “不是吗?”老太太大为诧异,望着朱元璋问,“不是接她,你来干什么?” 郭山甫说:“他是来接我的。他接我,不是来接岳父,而是来接一个谋士,对 不对?” 朱元璋忙笑着点头,又补充说:“不过,也顺便把宁莲接回去。其实她不是生 气跑回来的,是我看她在军中太苦太累了,打发她回来住些日子,和母亲亲热几天。” 岳母根本不信:“朱元璋,你可不能瞪着眼睛胡说呀!你既是打发她回来歇歇, 为什么不派兵护送?” 朱元璋手指门外说:“岳母如不信,可以叫宁莲进来问问,我是要派人护送的, 你女儿太明事理了,她怕讲出去不好听,人家会说我朱元璋徇私,她宁可一个人走, 谁也不惊动。”他这是给郭宁莲一个体面的台阶。 郭山甫说:“这就对了,夫妻间就应当互相担待,互相体谅。” 岳母犹自不信,向门外叫:“宁莲,你进来。” 郭宁莲走进来,冲朱元璋说:“你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是不是?” 朱元璋说:“你不给我贴,我自己再不贴,那怎么办?” 郭宁莲笑道:“总是你对。”既然朱元璋服软了,自己也有了面子,她乐得借 坡下驴,所以她又转向母亲说,“娘你别跟着瞎操心,这次我回来,元璋还叫我访 察民情呢。农夫一年有多少税赋,重不重?怎样抽税合理?怎样才能损有余而奉不 足?” 朱元璋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看了郭宁莲一眼。岳母笑了:“既是这样,你这丫 头怎么不早说?我在旁边跟着瞎着急,急得上火,牙都肿了。” 既然和解了,朱元璋就不用睡书房了。 郭宁莲给朱元璋端来一盆洗脚水,朱元璋正在看书,两脚下意识地往热水里一 伸,烫得“啊呀”一声叫起来,他说:“你想害我呀!” 外面的七巧忙跑进来又兑里一瓢冷水。 看着他洗脚,宁莲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朱元璋问她乐什么? 郭宁莲说她想到那年朱元璋落难,睡在父亲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抠脚丫子, 那时她可无论如何看不出朱元璋会有今天这么出息。 朱元璋说他是真人不露相。 郭宁莲说:“得了吧,那时爹有意招你为婿,我娘看你一眼差点呕了!”她拨 拉一下朱元璋的耳朵,说:“一对大招风耳朵,一个大下巴,真丑。” “丑,你不是抢着嫁我吗?”朱元璋故意说,“没听人说吗?耳朵往前罩,不 是骑马就是坐轿,这不是应了吗?” 郭宁莲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天机。” “那好吗?”朱元璋说,“天机不可预泄呀。” 郭宁莲说:“我父亲说,从面相上看,从前他只看出你贵不可言。自从给你家 改迁了坟茔,他说你有九五之尊了。” 朱元璋眼一亮:“真的吗?”郭宁莲用力点点头,她说:“我又盼你当皇上, 又怕你当。” 朱元璋问她这是为什么? 郭宁莲说他一旦掌管天下,怕没人能管得住他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屈死、冤死。 朱元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杀人魔王?幸亏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若 换成别人——”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 郭宁莲却接住话茬说:“若是别人这么说,你会杀了他,是不是?”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说,历代王朝,都有一条规矩,不准后妃参与朝政,他问 郭宁莲,知道为什么吗? 郭宁莲说那不见得,汉代的吕后、唐代的武则天,不都是女中豪杰吗?还有唐 太宗的长孙皇后。 朱元璋说吕后和武则天恰恰是篡权的人,历史上留有骂名的。 郭宁莲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未必当得上皇帝,我也不想当你的皇后、 贵妃。” “别说气话了,”朱元璋说,“我这么远跋涉而来,来亲自接你,给足了你面 子了。” “我可不领情。”郭宁莲说,“你说得明白,你是来接你岳父的。” 朱元璋说:“你父亲这么说,也是给我一个面子,你爹你妈,还有你自己,都 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来接谁的。” “我没给你面子吗?”郭宁莲说,“我说是你让我回来看看娘,还有访察民间 疾苦。多么冠冕堂皇啊!” “你是我的好夫人啊。”朱元璋搂住她,伸嘴去吹灯,她却挡住了他的嘴,嘻 嘻一笑说:“今儿个不行。” “来那个了?”朱元璋说,“这么不巧?” 她拉着朱元璋的手放在肚子上,说:“你摸摸,你儿子在里面练武呢。” 朱元璋索性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