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能容忍他吗 李善长家又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胡惟庸又像每次一样,亲口尝了河豚之后立在一旁等待。李善长抿了一口酒, 突然说:“你坐下。” 胡惟庸说:“我不敢坐。” 李善长说:“你也是个读书人,不要太折了身份。” 胡惟庸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读书人?胡三说的吗?他告了声罪过,却只坐了 椅子边儿。 李善长说:“从明天起,我不能再用你下厨了。” 胡惟庸吓得站起来,极为不安,不知是菜烧得不可口,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善长和善地说,他用一个举过乡试、中过江南第一名解元的才子给他来当厨 子,又要冒性命之险尝毒,于心不忍。 胡惟庸大有良马遇伯乐之喜,眼里放出亮光来:“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 过,大人怎么知道的?” 李善长也是偶然得知。前几天他奉命清理江南贡院,在碑林石碑上发现了胡惟 庸中解元的名字,先时还以为重名,随后又在卷库里翻到了他的卷子,文章写得好, 可圈可点。 胡惟庸说:“谢谢大人夸奖。”心里有得见天日的感觉。 李善长说:“你是当地有名的刀笔,最擅长写讼状,是吧?” 胡惟庸脸红了,刀笔吏并不是褒义,他说是偶亦为之,都是气不公,才代人打 打官司,哪敢称刀笔。 李善长笑道:“你在至正十二年一纸状子,杀了三县令、二平章、一左丞,轰 动江南,你还不够刀笔吗?” 胡惟庸说:“大人把我胡某人说成讼棍了!” 李善长说:“那倒不是。以你的才学,是可以进士及第的,你为什么半途而废 ?熏没有进京会试?” 胡惟庸说,天下这么乱,即使成了两榜进士又能怎么样?倒不如看准时机求进 取。 “聪明人。”他的选择已暗合了李善长的心志,他不也有类似经历吗?李善长 知道他想走终南捷径,于是煞费苦心,来给自己当烧河豚的厨子。 胡惟庸也不否认,他听说大人爱才、广纳贤人,他虽是无名小辈,也想求得提 携,便找了这么个差使,不然怎么可能接近声名显赫的李善长。 李善长叹道:“难为你一片苦心了。我想过了,不能让你久居人下。你可先在 我这里帮办点文牍上的事,有机会荐你到平章那里去,那里才有你施展才干的机会。” 他认为,朱元璋一定会看中胡惟庸的才干、学识和机敏的。 胡惟庸感激涕零地跪下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李善长拉他起来。 胡惟庸指着盘子里的河豚说:“可以吃了,没事的。” 李善长玩笑地说:“我当一回伯乐,却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河豚了。” “我还可以来烧,”胡惟庸说,“不然,我把手艺传给我的同乡胡三。” 李善长笑了:“也好。” 朱元璋的平章衙门公堂里惟一悬挂的条幅,就是马秀英所题的“能屈者能伸”, 已裱好了。他的桌子上、背后屏风上到处贴满了纸条,他伏在案上写着,冷丁想起 什么,便站起来浏览屏风上的纸条。 朱元璋叫:“来人!” 上来一个听差,朱元璋把写好的东西交给他,叫他差人飞马快递浙江胡大海, 叫他先不要攻打方国珍。 这人下去后,朱元璋又看桌角粘的纸条,马上又叫人:“来人!” 又上来一个书办,朱元璋吩咐把太平府收税的底册子拿来,谁叫他们又加了丁 税?他把一个札子递过去,勒令太平知府马上把丁税免掉。 这个书办下去后,朱元璋又看了一张字条,再次唤人:“来人。” 又上来个书办,朱元璋问应天府修建学堂的钱到了没有? 书办说:“还没到,我昨天去催了。” 朱元璋让他告诉陶安,三天之内不能开学,让他把大印送回来。 书办说:“是。” 朱元璋自语:“没有人才,国家怎么能兴旺?” 书办答应着下去了。 朱元璋又开始看粘在桌子上的纸条,揭下一张,又向阶下叫:“来人啊。” 半天无人应答。廊下的侍从快叫他指使光了。朱元璋站起身向外叫:“有人吗?” 这才跑上一个人来,是胡惟庸。 朱元璋觉得面生,就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胡惟庸恭敬地禀报,说自己叫胡惟庸,是新来的奏差,是李善长李大人荐来的。 朱元璋问他是什么地方人? “原籍吴县,”胡惟庸说,“后来搬到宁国。” “那你对府县赋税一定很知道了?”朱元璋说。 “知道一点。”胡惟庸说。 朱元璋百思不解,他在所占区域内不断减税,可百姓仍然不肯交税,是何道理? 胡惟庸不经思索便对答如流,战乱经年不息,土地多被豪绅大户兼并,农民无 地,想缴税也缴不着,而有地的大户又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瞒报土地, 这就形成了有钱的不用交税,穷人没地没钱交税的局面。穷人实际上得不到减税赋 的好处。 朱元璋问:“那你说怎么办?” 胡惟庸献计,丈量土地,把瞒产的大户惩治了,让世代盼地的农民有地种,天 下粮仓有粮了,国家也有税收了。向来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而不是损有余而奉不足, 天下不会太平。 朱元璋大为惊讶,说:“你谈吐不俗啊!你既然这样体察民情,我派你到县里 去当个县令,按你说的办法去做,如何?” 胡惟庸并无受宠若惊的表示,但当县令总比当奏差强,便说:“我会尽力而为 的。” 朱元璋又站到了屏风前面,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人名。他找到了宁国县字样, 勾了下面一个人名,把胡惟庸三个字填上了。他说:“就派你回你家乡宁国去当县 令,回头我让李善长给你办理。” 胡惟庸说:“谢平章大人。” 长江边上码头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朱元璋亲率文武百官来迎接刘基等人。 一条官船拢岸,刘基、宋濂、章溢、叶琛四人站在甲板上,没等船停稳,朱元 璋便带李善长等人踏上跳板。 乐声大作,列成方阵的舞女翩翩起舞,变幻着队形。在乐声中,人们簇拥着四 贤人分别上了四乘大轿。 朱元璋一直把浙西四贤送到了为他们而修葺一新的礼贤馆。 在悬挂着礼贤馆泥金巨匾的大门前,刘基惊慌地让轿夫停下,他跳了下来,心 里很不安,他认出这是南京有名的夫子庙,是供奉大成先师孔子的圣殿,朱元璋这 人怎么想的,怎么让他住在孔子的享殿? 但朱元璋的解释听起来也很合乎逻辑。他说,刘伯温等人就是师承孔夫子学问 的薪火传人,住在这里,可随时接受孔圣人的灵气,也可在孔圣人跟前做学问,这 是大敬,而非大不敬。 刘基与同伴们相互望望,便也不再争辩。 朱元璋仰望着门前“礼贤馆”三个大字,刘基问朱元璋,这是谁的字? 朱元璋开玩笑地说:“这可是大书法家的字,一字斗金,请先生猜猜。” 刘基看看宋濂,问:“这字如何?” 宋濂不夸字好,只笑道:“挺有个性。” “个性谈不上。”刘基说,只有霸气。此人够不上书法家,再临十年帖也许有 希望。 宋濂发现朱元璋脸色已不太好看,便捅了刘基一下,悄悄提示他别再贬了,有 可能是朱平章的手笔。 刘基早猜到出自朱元璋之手了,他不但不留面子,反倒扭头问朱元璋:“真的 是你写的吗?” 朱元璋不自然地笑道:“献丑了,因为是礼贤馆,大家都不敢题,我便不揣冒 昧题了。” 刘基哈哈大笑:“你不必附庸风雅,这样的字,今后千万不要各处去题,以免 贻笑大方。” 这话令在场的人大为震惊,人们无法想像,这话他怎么能说出口,朱元璋会是 什么感受?李善长不断地看朱元璋脸色,陶安、李习、杨宪等人也都惴惴不安,不 知怎样收场。 朱元璋干笑着说:“是,很是。”他心里虽然反感,也不好在这请贤的好日子 里发作呀。 不识时务的刘基仍不算完:“对于你来说,人们只看你的文治武功。倘你不留 字,说不定人们以为你书法不错,你留了,不恰恰倒了胃口吗?” 朱元璋已经装听不见,扭头与章溢搭话了。 冯国胜对冯国用道:“这刘伯温如此讨厌,主公能容忍他吗?” 冯国用道:“那要看他有无真本事了。” 他们一行人沿着青石甬道走入柏树森森的庭院,依次通过五道大门,但见上下 两层的魁文阁高耸松柏之上,油饰一新,左面是碑廊,大成殿里尊奉着孔圣人的塑 像,旁边是七十二弟子像,巨匾是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题的“万世师表”四个大字。 他们在第二进院子的天井停住,这里有凉亭和几株大柏树。 刘基在这万人敬仰的圣地,又一次不安起来。朱元璋却执意不肯为他们另择居 所。 朱元璋又恢复了自信的常态:“我把四位大贤请到孔圣人的所在朝夕供奉,不 正应当吗?” 朱元璋说刘基未免把孔圣人过于神化了,他说孔夫子的后世弟子多为官,《论 语》成了升官的书。他认为孔子比孟子强,孟子有些话莫名其妙,是混账话。 人们不知道他为何要贬孟子,也没人敢问。 刘基却对孔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孔夫子一生并未认真当过官,他的《论语》 也不过是和弟子们坐而论道的记录。他就很怀疑,如果宋朝的赵普真的是用半部《 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那岂不是说,背熟了《论语》,人人都可以 得天下吗?可见赵普没有讲真话。 这话倒对了朱元璋的脾气,他说:“太对了,我就曾试过在《论语》里找治国 之方,可是没有找到。做人嘛,不妨学学《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