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方玉 没想到蓝玉根本不领朱元璋的情,他冲姐夫发了顿脾气,骑上马朝河边奔去。 常遇春骑马追到河边,看见蓝玉的马闲散地在草地上吃草。他跳下马来,走过 去,发现蓝玉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草棍,正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流云。 常遇春松开马,也走过去,坐到蓝玉跟前,说:“跑这儿来生闷气了?” 蓝玉说:“你不用来逼我了,我非郭惠不娶。” 常遇春说:“你真是疯了!你违拗朱元璋的意愿,不是自找苦吃吗?” 蓝玉呼地坐起来,说:“我为他舍命征讨四方还不够吗?为什么他连我的婚事 也要管?” 常遇春驳不倒他,只能婉转相劝,他已托人打听过了,傅友文的女儿知书达理, 人也长得很端庄,人家朱元璋也没有对不起蓝玉呀!劝他别不识抬举。 “我不要他抬举!”蓝玉说,就你常遇春那么好骗吧,他不相信朱元璋的话, 郭子兴临死留下过遗嘱?那为什么到现在不公开?这里头有鬼。 “这能有什么鬼?”常遇春说,“早晚会真相大白。不管郭惠日后嫁谁,嫁阿 猫阿狗也与咱没关系,你总不能把她抢过来吧。” 蓝玉说:“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别跟着操心了。”他气呼呼地站起来。 常遇春说:“我和你姐姐把聘金都备好了,择吉日就去下定了,你这样任性可 不行,这点小事你都不给朱元璋面子,他能对你好吗?” “你不就是怕因为我的事吹掉了你的乌纱帽吗?”蓝玉咄咄逼人地说,“你现 在行啊,除了徐达就是你声名显赫了,连汤和都比不过你了,你若担心会因为我影 响了富贵前程,我去找朱元璋说,把你择清,与你无关,行了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常遇春也生气了。 蓝玉从草地上抓过自己的坐骑跨上去,打马不顾而去。 李醒芳坐在窗下的葫芦架下品着箫,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诉。 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走来,她正是当年周济过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少 女楚方玉,现在完全出落成婷婷玉立的美女了。 楚方玉从葫芦架后面绕到李醒芳身后,静静地听他品箫,李醒芳太投入了,一 点都没发现。过了片刻,楚方玉说:“别吹了,我都快哭出来了。”李醒芳侧过头 去看她,她果然眼中含泪。 李醒芳说楚方玉太多愁善感了,听见品箫,也至于落泪? 楚方玉说她是听不得箫声的。她十三岁那年,遭受离乱,一家老小全死于战火, 只有一个老仆陪她逃出来,记得出走那天晚上,就听见一阵阵凄凉的箫声,她那时 觉得,这箫声就是她的哭泣。箫声就是乾坤末日。 李醒芳说:“怪不得你说你喜欢我的箫声胜过我本人呢。” 楚方玉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了。她问这次给那个美人画了几张像啊? 李醒芳记不清几张了,他都画木了。 “你又赚了许多银子吧?”楚方玉讥诮说。 李醒芳跑回房中,拿出一个大背囊,提着向下一倒,丁丁当当倒出一大堆银锭, 说:“你看,当御用画师收入颇丰吧?” 见他脸色不好,楚方玉说:“我猜,这几天气不顺,是你的自尊受了伤害,是 那个美人给你气受了?” 李醒芳说,倒不是她,她倒通情达理,人也文静。李醒芳受不了她那个自封为 王的丈夫。在陈友谅看来,世人都是为财而生,所以理所当然地把李醒芳当奴隶驱 使,因为他有银子。 楚方玉劝他,这又何必!你喜欢呢,就去画,不耐烦呢,就走人,你又没写过 卖身契,何必自寻烦恼呢。 李醒芳说:“不说它了,我还饿着肚子呢,你是不是发发慈悲?” 楚方玉说:“你只是饿肚子才想到我,我是你家的厨子呀?” “那我可雇不起。”李醒芳说,她的文章已经四处刊刻、声名鹊起了,谁敢小 瞧? 楚方玉说:“我来给你做汤泡饭吧。” 李醒芳说:“你就是给我泔水泡饭,我也会认为好吃。” 楚方玉舀了米,一边淘米一边想起小时候逃难常常挨饿,有一回要了半罐泔水, 在一座破庙前碰上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和尚,全给了他。楚方玉戏弄他,告诉他,这 叫珍珠翡翠白玉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说,这是他从没吃过的佳肴,是世上 最好吃的东西。 李醒芳笑了,问她最近还在圈点文选吗? 楚方玉说她总认为《昭明文选》的缺憾太多,她若重编,一定把那些干瘪无聊 的文章删除,不管是什么大家之作。她说李醒芳可是答应帮她的呀。 “我一定帮你,”李醒芳说,“从前刻书,愁的是没钱,这回我有银子了,好 好刻它几部传世。” 楚方玉生火煮饭。她说李醒芳的画是景物逼真。一般的风景画虽也讲究高远法 什么的,全用线条,却没有李醒芳的细腻逼真。 李醒芳认为,画画只画山水不行,画人画出神韵来,是魅力无穷的。 “你不想考功名了?”她说江南贡院都长了荒草,停了好几科了。 李醒芳以为做元朝的官可耻。为什么天下到处起义反元?是因为他们荼毒文明, 元人的初夜权之说就骇人听闻。 “什么初夜权?”楚方玉不明白。 李醒芳告诉她,一个村的人,不管谁家娶媳妇,新郎都无权在新婚之夜入洞房, 必须是蒙古人或色目人的头头去陪新娘过夜,享有初夜权。 楚方玉说,如此霸道,与禽兽何异?哪有不败之理? “所以我才无意于科举。”李醒芳是很佩服楚方玉的,她若不是个女子,凭她 的学问,连中三元也轻而易举。 楚方玉还真代人写过卷子,据说是打小抄夹带用的。有一年她代写的文章出彩 了,那小子中了举人,这不等于她中过举人了吗? 李醒芳说:“你既女扮男装通过了院试,有了秀才身份,想不想再进乡试,考 个女举人出来呀?” 楚方玉道:“那要看我心情如何了。而今都不如唐代,武则天还开女科呢。” 李醒芳说,那是因为武则天是女皇帝,女人才有此便利。” 楚方玉见李醒芳一直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就把脸转了过去。 李醒芳说:“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又一直不敢说。” 楚方玉故意打岔,你如今有钱了,不用向我告借了呀!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问我干什么。 “你真不明白我的心吗?”李醒芳问。 楚方玉故意气他:“你的心,我怎么会知道?” 李醒芳说:“还这样下去吗?再有一年,我就父丧满服了,你我相识这么久了, 我从没催过你婚事,我想……” 楚方玉红了面孔,打断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不好?” “又来了,”李醒芳问,“那谈什么?” “谈学问,谈你的画呀!”她说。 李醒芳有几分惆怅地望着忙着煮饭的楚方玉。 夜,烛光暗淡,烛光下,桌上的一堆银锭闪着昏暗的光。 李醒芳又品起箫来。箫声中,款款出现的是楚方玉的笑靥,这影子刚刚淡去, 眼前又飘来达兰那含情脉脉的影子。 李醒芳又点上几支明烛,在桌上铺起一张画纸,开始勾勒作画。 画面上很快出现了两个人,楚方玉和达兰。 李醒芳端详着,忽然全用炭笔涂黑了,画面变成了一片混沌。 他面前这两个女人,一个像清香淡雅的茉莉,一个像热烈娇艳的牡丹,清淡的 令他神往,永远有够不着的感觉;香艳的倒是唾手可得,但他未免感到俗气,且有 风险。 楚方玉有一种怪僻的想法:她认为神交最圣洁,与他在一起谈诗论道,是一种 享受;而谈及婚嫁,她便了无兴趣了。李醒芳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肌肤,他已经习惯 了,尽管她那姣好的脸庞、凝脂般的肌肤也对他有着强烈的诱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