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瓮记 作者:图雅 烫过脚,点上一根烟。在嘎嘎作响的竹床上摊开四肢。又是耗子出场的时间 了。 一切照旧。先从草房各个神秘角落发出沙沙的声响,继而是爪子在竹墙上轻 挠和噌噌上爬的声音。接着报幕的在右边房梁的尽头出现了。不用说,这是大耳 朵,率领三名小耗子,老是第一个。其他的演员们开始从四面八方登台。大抵都 是先匍伏前进,继而胆大,而终于快乐地蹿跳和奔跑。节目是老一套,演出却永 远新鲜。 杂技不乏惊险镜头,打斗也够得上艺术水准。油灯在透墙而入的风中一闪一 闪,炯炯有神的眼睛发着热情的光,诸多烟头从各人的床上此起彼伏地亮,观众 们很投入,也很满意。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儿。这台戏好象少点什么。不起眼儿,可也不对头。 是瘸子。瘸子没来。那只毛色灰白的老耗子,虽然动作迟缓,但每天十点半 左右总是爬上来,在房梁上梭巡。 “瘸子没来,”我说。 “来了,”是小混蛋的粗嗓门儿。 “没来。” “我他妈看见他跳到左边那根梁上去了!”话里透着愚蠢的自信。 “跳?又老又瘸,怎么会跳?” “你他妈准知道他不会跳?” 天下还真有属核桃的,不砸不开: “这叫推理,懂不懂?瞧您那点儿教育程度!” 有稀落的笑声。我又补一句: “告诉你吧,据本人观察,瘸子只在中间那根梁上转。” “你本人观察个蛋,他就不兴换个地方?你本人原来不是在北京吗?” “去去去,是老子乐意来这儿吗?少跟我搭碴儿,省得传染我痴呆症!” “操你大爷,”小混蛋急了,“惹急了,一样招乎你,信不信?” “我哪敢不信!就凭你当年手提大菜刀,杀翻新街口那段儿革命经历,我也 得信。要不你爹怎么怕了你,磕头求你来云南呢。要动手,我候着。砍刀新磨的, 想试试?” 这话很博了些彩头。有人吆喝。有人鼓动。 “别光说不练嘿!” 大伙纷纷说,并把睡姿调整到适于观战的位置,饶有兴味地等。 小混蛋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咆哮。这是击中了要害。他最怕提他爹,那个拉三 轮的老头子,真的跪求他来云南。我在火车站见过,瘦不拉几,满脑袋灰白。火 车一动,车上车下,哭声震天,好象下一站就是阴曹地府。小混蛋嗓门足有一桶 粗,嚎得特突出。那哭声,连火车都好像拉不动的样子,一直到卢沟桥,才开得 快起来。 不过论打架,小混蛋的确不含糊。说着话,一根扁担已经操在手里,不要命 地扑过来。我见不是头,忙看好逃跑的路线。 千钧一发,从邻床蹿出一条黑影,拦腰抱住小混蛋。不用说,那是白眼狼。 只有他那身功夫才制得住小混蛋。小混蛋气呼呼,挣扎着,可一时也挣不脱。 “得了,得了,至于吗,不就为一只耗子吗?”白眼狼劝着,把小混蛋往回 推。失望的观众纷纷臭骂起来,他只一声喝: “吵吵什么!谁不服,先给我一扁担!” 大家立时静下来。白眼狼不是善与之辈,人人有数。 “滚你妈的,装什么好人!” 只有小混蛋破口大骂,可也没辙,只好躺下去。白眼狼只笑笑,也回到床上。 耗子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屋子里一时显得沉寂。过了好一会儿,白眼狼找 台阶: “我说混蛋,” 没有回答。白眼狼自顾说下去, “今儿个可是你眼花,瘸子真没来。” 小混蛋并不给台阶,只冷笑一声。 不知谁说: “看看,有聪明的不是,闹半天他比谁都清楚。” “这你没说错,我还就是比谁都清楚,因为我今天把他抓起来了。” 空气顿时活跃,四五张嘴同时说: “什么?” “做梦呢吧?” “抓耗子,抓痒去吧!” 白眼狼哈哈一笑: “好,告诉你们个小技术,看见墙角那口老瓮了吧?弄块板子,一头搭竹墙 上,一头搭瓮口上,悬着空,然后在板子头上放点肉。耗子跳上去,没跑儿。” “操的,绝了!” “真有不嫌麻烦的!抓他干吗?” “干吗?吃!这年头不就互相吃吗?他们吃光了我的牛肉干儿,我就吃他们!” 这话够腥的,一时没人接茬儿。我突然想起几天前下了工,一进门,看见白 眼狼垂头丧气地坐床上,瞅着手里一个破了洞的旅行袋。小子说的是真话,牛肉 干儿准是他妈给装上的。他从公安局直接上火车站,行李由家里备好送去。这地 方,吃肉算特大新闻,恨不能登省报。老远带来,给耗子吃,实在冤。 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这冤案,特别没同情心的还埋怨: “牛肉干儿!有好吃的你是被窝里放屁——独闷儿。不说匀着点儿?” “匀着点儿?我匀你,谁匀我?想吃好的,别当知青,赴国宴去。” “国宴?别逗了,咱又不是走资派。不能和您比,进公安局跟回家似的。” 这话在理。白眼狼这小子,钳(钱)工出身,不知折进去多少回。手下六个 徒弟,除了扔原子弹,什么都干。不用说,每天是票子进出如流水,真算享了几 天福。谁知一时英雄,居然沦落天涯,研究起抓耗子来。 唉,耗子。瘸子那灰白的可怜相,不知怎么突然在眼前显出来。我觉得白眼 狼太过分。 “耗子都吃了,晚上没戏看。我说饶了算了。好歹都是命。” “说得对,耗子是命,我他妈不是命。” “不能那么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又没看见瘸子偷你的牛肉干。” “这我管不了。肉放板子上,没下帖子请谁。谁蹦的欢谁下去,公平合理。 这不,蹲瓮里多省心,也省得蹦了。” 我吃一惊: “瘸子还在瓮里?” “今儿个我懒得动手,明天多逮几个一起了账。” 话音没落,各床一阵乱响,大伙全下床,围到瓮边去看那死囚犯。那瓮口小 肚子大,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有人吆喝着,油灯就传过来,凑到瓮口照。我 朝前挤了挤,我琢磨这瓮既然能站,自然也能翻,特别是人一多,不小心碰一下, 或是蹬一脚,不翻简直是不可能。 “小心点儿,放跑了我没完!” 白眼狼好像有同感,从床上威胁着。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瓮里没耗子。许多眼睛盯了看,瓮底确实只有一块 板,沾了油,寂莫地躺着。那瓮足有一米多高,四壁溜滑,除非成了仙,否则再 有道行的耗子也跳不出去,何况是个瘸子。有人失望地说: “得,上当了吧!我早说他抓不着……” “抓不着?你说他不在瓮里?” 白眼狼说着,并不等回答,跳下床,一个箭步抢过来,举了油灯照。可能是 离灯光太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不正常。他举着灯,缓缓地环视,沉声问: “谁放的?” 无人答腔。他眼里放出冷光,干咳了一下,又问: “谁?” “我。” 一个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小混蛋的声音。 我吃一惊:是他!怪不得他今天咬定瘸子来了。 “你?凭什么?” 白眼狼举着灯,一步步朝着小混蛋床边走。没人跟着。也没人吭气。都远远 地站了看。 “凭老子乐意。”小混蛋坐起来,又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