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两种哲学 桃花堡战斗胜利结束,部队当天回到驻地。上上下下全沉醉在胜利的喜悦里。 各种各样的胜利品真不少。大批的大米、白面、弹药被驮回后方去了。日军桑 木中队长被击毙,他的王八盒子早被营长收走。剩下的两挺歪把子轻机枪,架在农 家的院子里,这是连长刘福山率领突击队亲手缴获的;大家围着反复观赏不愿离开, 仿佛在看一个俏丽的新娘。尤其是刘福山本人,围着那两挺枪转过来转过去,眨着 那只满是红丝的独眼快活地说:“你瞧,这两挺歪把子多秀气呀!”此外,缴获的 钢笔也不少。战士们立刻在自己的识字本上划起来了。此外,缴获最多的是日本的 太阳旗,这些旗上多半写着“祈武运长久”的祝词,用毛笔签满了日本人的名字, 显然是死者的亲友在送别出征时签写的。这些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旗子弃之可惜, 都被战士们当作包袱皮儿,用来包他的衬衣和鞋袜去了。此外还缴获了一些近视眼 镜,显然对这些农民子弟没有用处,他们只戴起来嘻嘻哈哈地玩笑一阵就丢开了。 营部里有一个戴近视镜的教育干事,因为打篮球被撞坏了一只眼镜腿儿,不得不用 一条白线挂在耳朵上,看去颇不雅观,这次缴获的五六副眼镜全被他搜罗去了。此 外缴获的,就是众多的不堪入目的春宫画和成打成打的保险套,还夹杂着私人信件 和妻子儿子的照片,全被政治处搜去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烬。 在这种胜利的气氛中,别人感到的是无比的欢乐,而周天虹感到的却是说不出 的无以名之的苦涩。而且他觉察到本排战士的表现也与其他排不同。其他排的战士 一谈起桃花堡战斗,就两眼放光,话说个没完;而三排的战士却神色沮丧,好像无 话可说似的。尤其是他仿佛觉得战士们在悄悄地议论自己,自己一进屋来就悄然无 声,停止了说话。一次,自己刚刚离开,就听到后边低声说:“在这个排里真是倒 霉!”这句话对他无异是沉重的一击,“在这个排真是倒霉”,自然也就是“跟着 这个排长真是倒霉”。他联想到,今天早晨第一次遇上连长刘福山的时候,连长竟 没有同他说话,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就走过去了。这使他觉得比营长的破口大骂还令 人难受。 晚饭后是游戏时间,战士们到操场打球去了。周天虹借口洗衣服独自来到河边。 他望着绿幽幽的流水,一面洗着衣服,一面想着心事。他苦苦地思索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自己怯战、怕死呢,还是自己缺乏战争经验呢? 想来想去,他认为自己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千里迢迢,奔赴延安,为的就是以一己 之生命换取民族之生存,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向着烈火勇猛扑去,怎么可能是怯 战和怕死呢?他继而又想,自己第一次身临战场,缺乏战斗经验,这是很自然的; 可是自己比起那些工农同志,又为什么没有他们那么勇气十足呢?比起他们来,是 不是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宝贵了?他在一遍一遍苦苦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希图能够 找到一个答案。 正沉思间,忽听后面有脚步声响;回头一望,原来是副指导员左明笑嘻嘻地走 了过来。 “天虹,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 “没有什么。” “我看你有点情绪不高,怕你是闹情绪了。” 左明说着,亲热地坐在天虹身边。 “真的没有什么。”天虹微微红着脸辩解道。 左明笑了笑,直接进入正题: “这次三排没有打好,这是有原因的。”他既严肃又和颜悦色地说,“首先是 兵力布置不当。应该把一个班布置在山上,两个班摆在口子上,再挖一点简单的工 事就好了;第二是警戒疏忽,敌人冲过来才发觉,已经晚了;第三是发现敌人后, 冲下来的动作不够迅速果断。这里面也有我们的责任,没有帮助你布置一下,也没 有细致地检查。” “这哪里能怨你们呢?”天虹立刻接上说。 左明摆了摆手: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了,主要是今后接受经验教训的问题。在我看, 第一次参加作战,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是难免的。并不能说明你周天虹今后就打不好 了,是吗?” 周天虹听见这话,不知怎的,两行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捂着脸,好半天没有 出声。他从心底里感激左明,这位放牛娃出身的朋友。 左明帮他涮了涮衣服,拉着他一起回连队去了。 红军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每次战后必有一次战斗总结。不论大仗小仗都是如 此。这种总结,第一是肯定优点,第二是指明缺点,第三是总结经验教训。战斗中 的英模人物和犯错误的人都要毫不客气地指出来。桃花堡战斗后的第三天,全团排 以上干部的总结大会就在一个树林里面举行。周天虹当然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一开 始他就坐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他自知总结会是极其严肃的,不是批评,就是斗 争,这一关是很难躲过去的。 会议首先讲话的,自然是老蔫团长。他一生不知道哗众取宠,一句一句都是那 么板上钉钉,除了老实,也就再无别的特色了。从他脸上微微露出的一点笑容看, 他对这次战斗是满意的。这次战斗基本上全歼了日军的一个中队共四百五十余人。 中队长桑木被打死,还生俘了敌军七名,其中一名为朝鲜的翻译官。他指出惟一的 缺点就是大约有十七八名敌军漏网。讲到这里的时候,周天虹的心已经狂跳起来了。 他已做好准备团长点自己的名字。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团长只讲了“由于戒备疏忽”, 就再没提出别的。政委的发言也是如此,他总结得又生动,又带劲,不时引起一阵 阵哄笑。在他表扬的名单中,连长刘福山和副指导员左明,都颇占重要位置。担任 向导的桃花堡的老百姓,更受到他特别热情的赞扬。而讲到缺点时,也同团长的口 径一致没有更多发挥。但是周天虹的背上已经出了不少冷汗。 散会了。周天虹看见政委从前面走过来,他不好意思见他,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去了。他刚刚隐住身子,听到政委同营长何彪子的对话。 “报告政委,我给你说一个事儿。” “你说。” “那个新来的排长不行啊,你把他调一调吧!” “为什么?” “他打仗不行,把敌人放跑了。下一次还不定出什么纰漏哩!” “我问你,何彪子,你是生来就会打仗吗?你第一次打仗就打得很漂亮吗?” “那,那当然也不是。” “既然你不是天生的打仗专家,又为什么不允许别人学习呢?” “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只是嘴巴会说……” “我问你,毛主席、周副主席是不是知识分子?” 何彪子没有回答。沉默了半晌,只听政委严厉地抛出了一句: “何彪子,你这是狭隘的农民观点!你必须改正,再不能这样了。” 周天虹看见他们渐渐走得远了,才从大树后面走出来。这个泥水匠出身的政委 再一次使他心头激动,并衷心折服。 过了些日子,周天虹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一天,他正同战士们在一起学习,七班长小孙忽然跑进来说:“排长,外面有 一个同志找你。”天虹出来一看,原来是老同学高凤岗,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身佩着驳壳枪,显得十分潇洒。 天虹喊了一声“老同学”,亲热地跑上去,几乎把他抱住了。一面笑着问: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要到分区开会,路过这里来看看你。” “你要到分区?开什么会?”天虹有些诧异地问。 “你还没有看到命令吗?我现在已经提升为副支队长了。”高凤岗脸上露出踌 躇满志、春风得意的笑容。 “噢!我祝贺你。”天虹连忙从他手里接过马,拴到院子里的枣树上,然后把 高凤岗领到一间小屋里。 他刚要拎起桶去打开水,被高凤岗摆摆手止住了,“不不,我时间不多,大家 见个面也就行了。”天虹只好在土炕上坐下来。 “听说桃花堡战斗,你没有打好?”高凤岗望着天虹,显出非常关切的样子。 “是的。” “天虹,你这个人哪,看去很聪明,其实干什么也没有个算计。”高凤岗埋怨 道,“在这个部队里没几天,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部队如果你打仗不行,那是站 不住脚的。你想要站稳,就必须踢好头三脚才行……” “什么?头三脚?” “是呀,我对你说,这个非常非常重要。如果你不踢好头三脚,这么多的干部 里怎么能把你显露出来呢?说实话,我们来到敌后,已经把最好的机遇失去了……” “什么,最好的机遇?”天虹眼色发愣,有点听不懂的样子。 “是的,机遇非常重要。比如说吧,如果我们早来一年,在那个‘司令如牛毛’ 的时候来到这里,凭我们这点本事,说不定会干出多么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我 们来晚了,一切都就给了,我们只有从最下层,像爬楼梯似的一级一级地爬!说不 定连最初几级你也爬不上去,就……” “哦,你说的是这个。” “我告诉你,天虹,”高凤岗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说老实话,人都怕 死,没有一个人是不怕死的。可是,你要干部队,尤其是在这样的部队工作,在开 始的时候,你就得‘沙锅里捣蒜,一锤子买卖’,豁出来,把头三脚踢好。” “大概你那头三脚是踢好了?”周天虹嘴角里漾出嘲弄的笑容。 “那是自然。”高凤岗得意地说,“开头两个小仗我都打得不错,我的声名马 上就传开了。上上下下都说:‘这个高凤岗真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个高凤岗是 能文能武的好干部!’支队长尤其赏识我,就建议分区把我提起来了。很快就给我 配了一匹红马。” 周天虹静静地听着,一直未多说话。 “你以为我的看法对吗?”高凤岗问。 周天虹沉思了一阵,郑重地说: “你的话,我听起来仿佛有一种投机的味道。” “什么,投机?你说我是投机?”高凤岗有点儿急了。 “我并不一定说你就是投机,至少你是受了某种投机哲学的影响。我是不赞成 投机哲学的。” “咳,老弟,你也太书呆子气了!从延安起我就观察你,你的书呆子气不仅没 改,反而越来越严重了。”高凤岗以老大哥的口吻教导说,“有些东西在课堂上讲 讲是可以的,到了实际生活就不顶用了。你说我‘投机’,这个词儿听起来确实不 大好听,可是人之一生不就是在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捕捉好的机遇吗?这样看,投 机又有什么不对呢?” 周天虹越听越不入耳,口气很硬地说: “你说我是书呆子,我就是书呆子,反正我不赞成投机者的哲学。” “啊,那你是信奉一种什么哲学呢?”高凤岗带着一脸讪笑用眼瞅他。 “我信奉的是老老实实的哲学,老实人的哲学。” “哦,这又是一种什么哲学呢?” “这种哲学就是专心致志地革命,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天虹坦然地说, “这种哲学就是决不掩盖自己的缺点,决不文过饰非,有什么缺点就改正什么缺点, 使自已逐渐完善起来,最后达到完美。” 高凤岗还没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算了算了,就谈到这里吧,你这位老弟真也迂到家了!” 高凤岗说着就站起来。周天虹要留他吃饭,他摆了摆手,大步跨出门外,在枣 树上解下了那匹枣红马。周天虹将他送到村口。 “好,就这样吧!下次再见!” 高凤岗说过,用了一个很漂亮的姿势跃身上马,说话间,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已 经荡起一溜烟尘,向西去了。 周天虹站在那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