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第一缕阳光 日军每次吃了亏,都要报复,已经成了规律。即使这种报复并不能达到目的, 只要在根据地烧一些房子,捉一些老百姓冒称战俘,回去写一份斩杀虏获的报告, 也就算挽回了皇军的面子。 桃花堡战后也是如此。盘踞易县的日军,大约集中了一千五百余人,在老一团 的防地进行“扫荡”。游击战争的老手们,早就成竹在胸。当敌人拉开阵势汹汹然 扑过来的时候,仅仅略作抗击,就同敌人转开了圈子。经过三天时间,早把敌人弄 得人困马乏,疲惫不堪。待到他们败兴而返,老蔫团长早已暗暗捏紧了拳头,突然 将敌人的后尾切断,包围在一个山谷中了。老蔫团长虽然并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但 他对“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却是运用自如的。 这股敌人约有一百余名,在山谷中左冲右突,不到一个小时,就已伤亡过半。 周天虹和他率领的三排,今天气鼓得特别足,就像充满气的皮球一般紧绷绷的。他 们在山头上打得十分痛快。七班长孙超,年岁不大却战斗经验丰富,且心明眼亮, 几乎成了排长的参谋。大家正打得开心,小孙忽然对周天虹说:“排长,你看敌人 是不是要突围了?”周天虹一看,果然机关枪和掷弹筒集中向东面的山头射击,炮 弹的浓烟顷刻间把一个小山头遮盖住了。周天虹估量了一下形势,觉得敌人很可能 从那个山丫口突出去,就大喊了一声:“同志们跟我来呀!”说过就提着驳壳枪, 带着部队顺着一条小路冲下去了。 他们插到山丫口,刚刚布置好火力,敌人已经窜了过来。周天虹指挥机枪兜头 一阵猛打,就把敌人顶了回去。剩下的二三十个敌人,在一个山洼洼里乱蹿乱跑。 近处一个鬼子背着一挺歪把子正在狼狈逃窜。周天虹求胜心切,就一跳而起,不顾 一切地猛追过去。一边喊着:“同志们,抓活的呀!”小孙和七班的战士也紧紧地 跟随着他。这个鬼子拖着一双笨重的大皮靴,在乱石间跑得十分吃力,不一时就被 周天虹追上了。他一见无法脱身,立刻转身卧倒,一扬手呼地将一颗手榴弹投掷过 来。周天虹一看这颗小甜瓜似的手榴弹正好落在身边,在地上滴溜乱转,就毫不犹 豫地一脚踢开,接着随身卧倒。只听轰隆一声,烟雾迷漫,什么也看不见了。周天 虹借着烟雾飞跑了几步,一下就扑倒在鬼子的身上。那鬼子就乱抓乱咬地同他厮打 起来。这时小孙已经赶到,顺手夺过了机枪,制服了那个鬼子。 这个日本人,留着两小撇日本胡子,满脸灰尘。他一看周围全是八路军,突围 无望,就垂头坐在地上。只偶尔偷偷抬起眼望望众人,眼睛里闪射着恐怖和仇恨的 光芒。 周天虹的脸和手都被鬼子抓破,留下好几道血痕。他掏出手绢擦了一擦,走上 去说: “你不要怕,我们八路军是优待俘虏的!” 对方睬也不睬,还显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把头转向别处去了。 周天虹见对方听不懂,把手一摆,说: “把他带下去吧!” 小孙拍了拍他的肩头,冲西边一指,用生硬的日本话说:“那边的,开路,开 路!”说着让几个战士把他带了下去。 这时,高大慓悍的营长赶了上来。他用抚爱的眼光看了看那挺新缴获的歪把子, 然后望着周天虹,就像连阴天出现了第一缕阳光似的,他严峻的黑脸上露出少见的 笑容。 “小周,我看你还行。”他点点头说,“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 周天虹的心灵颤栗着,没有说话。他望着营长,望着营长脸上自他到一营以来 第一次看到的笑容,几乎要哭出来。 “我很有点对不住你。”营长走到他身边说,“我曾经向政委提过意见,要求 把你调走。这是很不对的。我这人确实有些农民的狭隘观点。” 说过,他向后面喊了一声: “通讯班长!” “到!”通讯班长——那个陕北红军应声而至。何彪子说: “我最近不是交给你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吗?快拿过来!” “这支枪,你不是说要留着自己用吗?”通讯班长迟迟疑疑地说。 “废话,快拿过来!”何彪子说着,从通讯班长身上扯了下来,打开木壳,抽 出一支晶亮的发出蓝光的枪。这种驳壳枪插上梭子,打起来就像小机枪似的,是此 时难得的最好的枪支了。 “有功者奖!”何彪子把那支铮亮的盒子在手里颠了两颠,慷慨地递给周天虹, 带着笑意说,“这支枪就给你用吧!” “奖赏?你今天的笑容就是对我的最高奖赏了。”周天虹在心里说,并没有说 出口来。他带着几分腼腆,接过了枪。那支带着陈旧皮套的破枪,又重新挂在通讯 班长身上了。 这次小规模的反“扫荡”,以歼敌百余人而告结束。部队回到驻地。周天虹很 快感到他在人眼里的地位不同了。人们看见他老远就笑眯眯地打招呼,本排战士也 “排长”“排长”地叫得响亮和热乎多了。尤其是瞎子连长刘福山那只红眼睛迸发 出分外的热情。有一次不经意间,还听见他对外连的干部夸他:“我们连新来的那 个学生排长真不离。你们别轻看他,他还真有两下子呢!”周天虹的气鼓起来了, 胸脯也挺起来了,步子也迈得大了,就像高了一个头似的。随之,他的胆子也大起 来,处理问题更加果断干脆,语声和笑声也洪亮了许多。事实上只有这时,周天虹 才被承认是红一团的战士。 那个很顽固的日本俘虏,一到驻地就被安排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农舍里。中午, 弄了肉菜和大米饭来招待他。他都置之不理。尽管他早就饿得饥肠辘辘,还是把头 扭到一边,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气得几个战士咕咕哝哝地说:“真是倒霉,我们 把老太爷请到家了!” 幸亏当天下午,分区敌工科长金硬赶来。他是东北人,高高的个儿,戴着一副 近视眼镜,据说当年曾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金硬一到,便被领到日本俘虏那里。 桌上摆着没吃的饭菜,那个日本兵垂首坐在一旁。 金硬有一副文雅的知识分子风度,他向对方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就坐下来解 释八路军的俘虏政策。一开始,金硬一口流利、漂亮的东京话显然使这个日本人感 到吃惊,接着便又把头扭向一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林清。”俘虏终于开口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大日本国大阪府人。” “你在日军中是什么军衔?” 对方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才说: “这是军事机密,你没有必要问我。” “你不明明是机枪射手吗?” “不,我是普通士兵。” “你在战场上不是抱着一挺机枪跑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是日本天皇的士兵,我要忠于天皇,我不能让这样宝贵的武器留给你 们。”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来侵略中国呢?这个战争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侵略?我们是来解救你们的,我们进行的是圣战。我们要不来,你们 早就成了英美两国的亡国奴了。” “哈哈,那末,你们是要我们成为日本一个国家的亡国奴吧!”金硬笑了一笑, 立刻改变了话题,继续耐心地说,“你们日本军队的情况,我是了如指掌的。你们 日本士兵受士官的虐待,那是很严重的。比如说,小林,你个人恐怕也挨过不少的 耳光吧!你要很好地想一想这样的战争对你个人和你的家庭有什么好处。” 金硬提到挨耳光的事,小林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又镇定下来回答道: “对不起,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为天皇陛下作战。我们是从来不过问政 治的。” 金硬依据自己同俘虏谈话的经验,深知日本武士道精神鸦片对他们的麻醉程度, 第一次谈话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序曲,当即适时结束了。 金硬最关注的,就是小林清是否吃饭的问题。下午晚饭时候,发现桌上的饭菜 被他吃了个精光,金硬放心了。准备第二天再去做思想工作。哪知第二天一早,就 得到报告说,小林清乘半夜到厕所之机,越墙而逃,追了一阵没有追上,不知跑到 哪里去了。 “不要紧,他是跑不出去的。”金硬笑着摆了摆手。果然当天傍晚,小林清被 几个民兵捆绑着押解回来。金硬见他神色沮丧,两眼充满恐惧的表情,连头也不敢 抬,一定自认必死无疑了。 “小林,你犯了严重的过失,按军法是要严加惩处的。”金硬严肃地说,“但 是念你初犯,我们可以从轻处理。” 金硬说过,又让给他弄饭吃。原来他跑了一夜,不辨东西南北,反而跑到根据 地的腹地去了。他是拂晓悄悄溜到一个农家偷饭去的时候被民兵抓起来的。当然饭 一端来,就被他狼吞虎咽,顷刻间吃了个精光。 “小林,你在家上过学吗?”金硬表情温和地问他。 “我是昭和十三年的高中毕业生。”他颇为自得地答道。 “噢,那你平常喜欢看点书吧?” “喜欢,有时候看一点。” “有个日本人叫河上肇的。你可知道?” 小林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是日本当代最有名的经济学家嘛,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我好像听说过。” “他写了一本《经济学大纲》,那是写得很好的。我在日本帝国大学留学时读 到过,对我帮助很大。我介绍给你看看,你乐意吗?” “我可以随便翻翻。” “那好。”金硬说着,便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日文书来,笑眯眯地递 给小林清,并且说道,“有什么问题,我们还可以互相讨论。” 小林清点了点头。第二天他便随金硬到分区政治部去了。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