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老书记 周天虹他们,又在青纱帐里苦挨了整整一天。 黄昏后,他和徐偏就在村边一棵大柳树下隐伏起来,这是同邢盼儿约定会面的 地方。 等到夜静时分,才见村口飘动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一路走来,脚步轻捷, 悄然无声。待走到近前,借着淡淡的月光一看,果然就是邢盼儿。 “他们来了!”她低声地说。 “在哪里?”天虹急问。 “就在俺家。” 说过,她头前带路,天虹和徐偏远远跟在后面,不一时就来到她家门前。邢盼 儿把房前房后察看了一番,听听四外没有动静,才推开虚掩着的小黑门,让他们进 去。随后又立刻插上了门。 周天虹进了北屋,一揭门帘,看见灯下坐着两个人,李捧大娘正陪他们说话。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生得方面大耳,满脸黑胡楂子,头上蒙着一块说白不白说黑不 黑的毛巾,一副庄稼汉的派头。只是他那双明亮机警的眼睛和沉着坚毅的神态,还 有怀里斜插着的一支光屁股驳壳枪,显出一种威力和神采。另一个面孔白皙的人, 看去却显得文弱,且精神疲惫,无精打采。 周天虹和徐偏一进来,大娘就指着那个方面大耳的壮汉说:“这个大胡子,就 是咱县的刘书记。鬼子、汉奸天天要抓的就是他。他这个头可值个万儿八干的哩!” 大家呵呵地笑起来。接着,大娘又指了指另一个说:“这也是头儿,是咱们的县长 傅萍同志。”说过,又介绍了徐、周二人,然后就下了炕,和邢盼儿一起到小东屋 去了。 徐偏上前拉着刘书记的手亲热地说: “刘书记!你是个大干部,我是个小兵崽儿;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参 军不久,还听过你的报告哩!那一次你讲的是毛主席的《论持久战》……” 刘书记哈哈大笑起来,说:“徐偏,看你说的!我不认识你,也听说过你嘛! 你这个骑兵连长打得很不错嘛!” 徐偏也高兴地笑了。刘书记停了停,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情深沉地说: “说心里话,你们一走,我确实就像失去了靠山似的。说是度日如年,一点都 不假。你们这一回来,我就有了主心骨了。……” “刘书记,我们找到你也很不容易啊!”周天虹用尊敬的目光望着对方,“这 次大家回来,可以说憋足了劲儿,都想大干一场。可是情况不熟,方针不明,斗争 策略也还没有掌握住,这些都要向你讨教哩!” 刘书记名叫刘展,是个乡村的知识分子,卢沟桥事变前就入党了。在本县许多 地方当过小学教师、小学校长。八路军来了以后,又在本县当过教育科长、副县长 多年。对本县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阶级关系,自然环境,以及村干部的门都是 冲哪里开的,他都了如指掌。今晚他介绍的敌情,使周天虹、涂偏深为满意。他把 全县敌人一共修了多少据点和碉堡,以及这些据点碉堡里敌伪军的数目和武器装备, 都说得清清楚楚,使他们心里亮堂多了。 “徐偏,这同你们在的时候,可大不相同了!”刘书记叹了口气说,“现在, 敌人已经完成了面的占领,伪政权也普遍地建立起来。群众现在过的就是亡国奴的 生活!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啊!” “那么,群众的情绪呢?”徐偏问。 “你们走后,是群众最难受的时期。当时流传着这么一首歌谣: 八路军进了山了, 儿童团也不撒欢了, 妇女们也不上识字班了, 鬼子和汉奸翻了天了。” 周天虹叹了口气,问: “这个时期,你们怎么活动呢?” 刘展苦笑了一下,从腰里摸出一个烟袋荷包,装了满满一锅子烟,说: “过去我们说,共产党的字典没有‘难’字;可是说实在话,那时候要开展工 作,可真是难啊!……前半夜还好说,你去找维持会长谈话,找伪保长谈话,找伪 军家属谈话,教育他们,叫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这还好说;一到后半夜,该找住 处了,这就难了。因为不管是谁,他留你住下了,如果有人报告,他整个的身家性 命都是非常危险的。” “这是自然。”天虹说。 “从群众的角度说,这是自然;可是我们的同志有些人就觉得委屈了。他们说, 我们舍生忘死出来抗战,连个住处都没有。我就给他们说,不要这样,谁让我们是 共产党人呢!我们既当了共产党就应该多吃些苦。因此,我在高粱地里,铺上高粱 叶,再弄点高粱叶一捆当作枕头,就睡得蛮舒坦。公家一天只给一斤多小米,刚够 吃;一年一套单衣,挂得破破烂烂,不够穿,还得从家里拿。日久天长,老百姓看 在眼里,有一天就问我:刘书记,你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吃 不上,喝不上。敌人还到处捉拿你,你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群众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高兴了,这说明,我们的上帝受感动了,至少是感到了兴趣。我就利用这机会, 宣传我们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意义,以及将来光明的前途。这以后我就有了住的地 方,群众甘愿为我保守秘密,注意保护我的安全,自觉自愿地承担风险和牺牲。” 周天虹、徐偏不知不觉间也为这位老党员的精神所感动。周天虹问: “刘书记,在当前情况下,你看我们怎样才能站住脚跟,打开局面呢?” 刘展略一沉思,一面抽烟,一面回答道: “在我看,当前的中心问题,是教育群众,依靠群众,并且以武装斗争开路, 把现有的伪政权改变成革命的两面政权,局面就会慢慢打开了。” “什么,革命的两面政权?” “是的。”刘展解释道,“就是表面上是支应敌人的政权,而实质上仍然是我 们的政权,抗日的政权和革命的政权。过去一段时间,对这个问题是有争议的。有 人认为,我们怎么能赞成两面政权呢,这不是迁就、妥协和投降吗?实际上不是这 样。因为整个地区被敌人占领了,如果村政权一点也不支应敌人,群众天天都会饱 尝烧杀之苦,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但是,这个地区过去毕竟是我们的根据地,党 的基础和群众的基础都是相当好的,依靠我们的武装斗争和群众的支持,将这个政 权改变成革命的两面政权是完全可能的。这就是当前党的指示。” 周天虹和徐偏听了觉得很开窍,真是斗争出智慧,使人感到又新鲜又有趣。周 天虹又问: “你看,我们当前军事斗争的焦点放在什么地方?” “单打一政策。” “什么,单打一?” “就是镇压最凶恶、最疯狂、人民最痛恨的敌人。也就是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敌 人。另外对夜间敢于出来骚扰的敌人,也要痛打。把夜间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 周天虹闷着头沉思了一番,觉得他的话很有策略性,现出赞赏的微笑点了点头。 接着他把部队最近遇到的困难也讲了一遍。刘展听后,摸摸胡子笑道: “我看,这样不行。好几百人在一起活动,就当前的情况说,太大了,太集中 了。先说吃住就有问题,再说暴露了目标,打起来也不好脱离。你们研究一下,是 否先分散一些,必要时再集中。我们带的那个游击队,不过二十多人,行动起来就 很灵活。每个村都有可靠的堡垒户,就像李大娘家这样。这样,你这个鱼儿就游起 来了。” 从老书记的话,周天虹进一步领会到毛主席说的“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有什 么条件打什么仗”的道理。同时他觉得经过全党整风,干部们很注意一切从实际出 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真是思想作风大大提高了一步。他望望徐偏,徐偏也点头 称是。周天虹问: “这里不是住了一个日军中队吗,他的头目是谁,有什么特点?” 一提这个,刘展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牙根咬得连下巴骨都凸起来。他把烟袋锅 子乓地一磕: “这个家伙,可真是头顶长疮,脚跟流脓——坏透了!他叫酒井武夫,是个极 端残忍的家伙。杀了人,取出苦胆,用油纸包着吊在房檐上,晾干,每天切一小块 儿用米纸包着吃……” “你说什么,吃人的苦胆?”周天虹惊问。 “是的,杀了人,他就取出苦胆来。” “这是为什么呢?” “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我请教一个老中医,他说,《本草纲目》上讲:有等 残忍武夫,杀人即取其胆和酒饮之,说是能令人勇,此乃军中谬术,君子不为也。” “哦,原来这些武士还是胆小啊!” 天虹轻蔑地一笑。刘展继续说道: “要说这个人的特点,只有一个,就是无尽无休地强奸妇女。过去,他在山西 盂县上社一带驻过,每天都要强奸三四个妇女。当地人恨透了他,给他起了一个外 号,叫他‘毛驴太君’。这人长得高而瘦,长脸,样子也像个驴。他的胡子总是刮 得精光,嘴边和两腮呈蓝色,样子很怕人。他一出来,妇女们就像大难临头似的鬼 哭神嚎地躲藏。他还偏爱串门。在上社,他命令全村老百姓把房屋院落打通。他从 炮楼下来以前,先通知全村妇女把衣服脱光,然后才下来任意奸淫。奸淫以后,还 让全村男女在一起光着屁股跳舞,他搬把椅子坐在那里哈哈大笑地观看取乐。你说, 这样的人还像个人吗?” “真他妈比畜牲还要畜牲!”周天虹咬着牙齿狠狠地骂道。 “这头毛驴连他的亲信也不放过。”刘展继续说,“有一个汉奸想讨好,请毛 驴到家里吃饭,没想到酒菜都摆到桌上了,毛驴倒没有看他的酒菜,而一眼看上了 他的漂亮媳妇,马上拉她就要上炕。汉奸一看慌了,连忙跪下来哀求,毛驴哪管这 个,把手一摆:‘这个,没有的关系!’就在炕上当面宣淫了。……” “叫我看,这个王八蛋是自找!”徐偏说。 “最叫人可恨的,”刘展接着说,“是有一次毛驴强奸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闺女, 他还用指挥刀逼着少女的父亲与女儿当面性交。你说这个王八蛋究竟是什么心理呢?” “在北岳区,我常常听到这样的事。”天虹说,“有一年敌人扫荡,在阜平一 个地方就发生了六起。这些兽类,让婶母同侄子,叔叔同侄女,爷爷同孙女,甚至 父亲同女儿,当着他们的面性交,看着取乐。这些王八蛋究竟是什么心理,实在叫 人不可理解,也无法理解。这种心理,无非是加别人以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羞辱为 最大的愉快。我只能说这是一种超兽性的兽性心理。因为野兽最多不过把你吃掉完 事,决不至于如此卑鄙。但是这种卑鄙的心理,是从什么条件,什么卑鄙的文化培 养成功的,我实在想不清楚,只能请将来的历史学家细细研究。至少,在我看这不 仅是加到中华民族身上的耻辱,也是日本民族的耻辱。” 刘展点点头,又接着说: “这个‘毛驴’自调到这里,兽性更加猖狂了。他先是在沙河桥据点,每天向 周围的村庄索要三个妇女,如果送不到,他就要出来放火杀人。最后驻在城里,又 发展到专门索要十三四、十四五岁的少女,这一来,周围的百姓可就受了苦了。毛 驴现在常常出来讨伐、扫荡,除了抢粮、抢物,抢掠妇女也是他的重要目的之一。 听了这番话,周天虹和徐偏,牙齿都咬得嘎蹦响。徐偏说: “这样的兽类,如果我不亲手打死他,真是死不瞑目!” 沉了沉,周天虹问: “这地方的伪军头目是什么人?” “咳,臭鱼碰上臭虾,这个家伙更坏得出奇。”刘展说,“据说他是今年春天 投降过来的叛徒。在冀西曾当过八路军的什么副支队长,以后犯了错误,受了处分, 嫌给他的官小,跑过来了。敌人就给了他一个‘反共救国军’支队司令的名义。在 附近两三个县活动。这个家伙无恶不作,我看比一般的汉奸要厉害得多!” 周天虹心中一惊,忙问: “他叫什么名字?” “高凤岗。” “哦,果然是他!” “你认得他吗?” “认得,还是我的同学呢。”周天虹点点头说,“这家伙个人英雄主义十足, 但我没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 “嘿,他可不同于一般的伪军。”刘展说,“这里的伪军,一般有这样几种类 型:一种是过去的土匪,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和政治背景,只图吃喝玩乐。他们所以 投靠敌人,主要是保住地盘和权势。再一种是土豪恶霸,借日本人的势力巩固自己 的统治,勒索群众,鱼肉乡民。而高凤岗和这两种都不同。据说,他到北平秘密加 入了国民党,决心同共产党对抗到底。这种伪军比其他伪军都难争取,因为他是内 心里仇恨共产党的。因此群众管他叫‘铁杆汉奸’。” “他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 “这可多了。”刘展说,“他来这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所有的抗日军人 家属,门口都要挂上一个灯笼。……” “挂这个干什么?” “那意思就是,凡是挂灯笼的人家就是‘匪属’,而既是匪属,所有的伪军、 汉奸都可以进去强奸。这是合法的,不犯罪的!” “哦!”周天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他干的第二件事,就是残酷地捕杀、活埋抗日干部。因为他熟悉我方的情况, 熟悉抗日干部的活动规律,常常出其不意地偷袭、捕捉,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咱县 的区村干部就被捕被杀近百人,县里的干部也损失不小。第三,他还严密地监视、 控制伪组织和伪军,切断他们与我们的联系。原来在伪组织和伪军里,我们做过不 少工作,也有不少人同我们有联系。他来以后,杀掉了一些,其余的就不敢动了。 为了彻底切断这种联系,他把城外的伪军家属也迁到县城。第四,他还利用毛驴太 君的淫欲向他献媚,随时掳掠妇女……” 听了刘展的谈话,周天虹不平静了。一个高而瘦、长着驴脸、两颊和嘴窝发着 蓝色的“毛驴”,一个他熟悉的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自我扩张的狂徒,这两个面 目狰狞的恶魔,都活脱脱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感到极度的压抑、愤恨,有一种 要爆炸的感觉。他觉得当前,就是这两个恶魔站在人民的头上,如果不打死他们, 消灭他们,怎么能对得起这里的人民呢? 刘展说过,就笑眯眯地以兄长的神情,望着这两位年轻的兄弟。对今晚的谈话, 周天虹露出非常满足的神情,盘旋在脑海的模糊不清的问题,已经清爽了许多。真 是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 “傅县长还有什么指教吧?”周天虹转过头问。 “没有,没有。”傅县长双手一推,淡淡地笑了一笑。他终席未发一语,仍然 显得是那样的疲惫。 “老周,你今后就是咱们县委的成员了。”刘展笑着说,“今后大家就不要客 气了吧!” 刘展说过,把烟袋荷包挂在腰带上;随后把那支光屁股驳壳枪掏出来擦抹了两 下,又重新插到腰里。然后同大家握手告辞。看起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待着他。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