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把 高红的到来,成为团队的特大新闻。人们一听说来的是政委的未婚妻,还是个 女县长,莫不想借故来团部瞻仰一下她的风采。尤其是团长徐偏,表现得分外热情。 高红刚刚坐定,他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见面,就笑嘻嘻地拉着高红的手说: “我当连长的时候,就听说咱们边区有个女县长。当时我想,县长自古以来都 是男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有女的。这事儿可真新鲜!人想必本事不小。后来又听说 叫敌人抓去了,我又想,这可糟了,要是男人还好受点儿,女同志就要遭大罪了。 可是传来的消息不错,说她表现得非常坚强,非常英勇,把鬼子汉奸骂了个狗血喷 头,我真暗暗佩服她,心想,这真是个女英雄!哈哈,想不到千里有缘来相会,还 是我们政委的未婚妻哩!哈哈……” 这一席话,把高红说得两颊绯红,手也被他捏疼了。 接着,团长又跑到厨房里,要炊事员格外添几个好菜,灌了一大壶酒。把几个 连的干部通通找了来,以示庆祝高红的出狱。 团长徐偏,酒量不大;一杯下肚脸就涨得像关二爷。可他却忒能闹酒,因此被 称为“酒闹儿”。今天,他又发挥特长,“闹”起来了。首先他让高红和周天虹坐 在上首,自己坐在高红一旁相陪。每个人面前都是小酒杯,他却以一对恋人相会不 易为名,给他们俩设了两个相当大的杯子。他把每个杯子都斟得满满的,然后端起 来,对高红说: “高红,我问你,我同老周,一个团长,一个政委,算不算生死与共的最亲密 的战友?” “那当然是。”高红笑吟吟地说。 徐偏又问:“我们俩算不算最亲密的兄弟?” 高红又说:“那当然是。” 徐偏说:“着哇,既然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既然是最亲密的兄弟,那么两个人 应不应当交心?” 高红笑着说:“当然应当交心,时时交心。” 徐偏说:“着哇,既然应当交心,时时交心,可是你们俩的事儿,他从来不告 诉我。纹丝没露哇,这个密保得很好哇!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听到你的名字?” “什么时候?”高红笑微微地问。 “他做梦的时候!”徐偏敞大嗓门说,“这两年我们俩是一个锅里吃饭,一铺 炕上睡觉。有一天半夜里,我正睡着觉,听见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一时听不清楚, 凑近一听,只听他轻轻在叫:‘高红!高红!’我怕他中了邪,把他叫醒,问: ‘老周,你在做梦吧,你在叫高红!高红!高红是谁?’他不答理,很粗鲁地说: ‘快睡你的吧!’你瞧,他这个态度!高红,你说,该不该罚他一杯!” 连干部们哄然大笑,都齐声说:“该罚!该罚!”高红也幸福地红着脸,露出 一口白牙咯咯地笑起来。 周天虹虽是知识分子,比徐偏文化高,但却不如徐偏会说。这时候越发显得腼 腆,不得不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周天虹刚刚放下杯子,徐偏又把酒杯端在高红的胸前,说: “高红,我再问你:你和老周是不是相爱已久?” 高红不知道徐偏还要搞什么名堂,带着几分羞怯,忽闪着一双猫眼答道:“是, 相爱已久。” 徐偏又问:“你们俩是不是你忘不了我,我忘不了你,时时想,夜夜盼,最亲 密的爱人?” 高红涨红着脸,挤出了一个字:“是!”接着说,“徐团长,你究竟想搞什么, 你就说吧!” 徐偏说:“你们俩既然是相爱已久,最亲密的爱人。那么,他这样对不起我, 你是不是也应当分担一点儿,罚你一杯!” 大家也起哄说:“该罚!该罚!” 高红明知拖不过,也就颤巍巍地端起杯来,分作几口,终于把一大杯酒喝下去 了。大家登时响起一片掌声,掌声未落,高红的脸上已经飞上两片鲜艳的红霞,眼 睛也亮得像黑宝石一般,完全沉醉在友情的幸福里。 高红从此就住在团里休养起来。周天虹特地在自己的住处不远,给她找了一个 僻静的小院。那时,组织上为了照顾干部的身体,每月都给干部发几斤“保健肉”, 再加上党委组织部派人送来的抚恤费,也够用了。胜芳几乎天天有集,随时都可以 买到鸡蛋、青菜和新鲜鱼虾,伙食的调剂不成问题。尤其是周天虹对她的体贴无微 不至。不管多忙,每晚都要到她那里坐坐,谈得很晚才回来。一个女人得到男人的 爱抚,心地充实,精神欢愉,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见她脸色红润起来 了,头发也乌黑发亮了,枯黄憔悴之色渐渐褪去,肌肉也丰腴起来。那个美丽的高 红又重新出现了。 高红很喜欢散步。每天都要沿着大清河边,在垂柳下走一走,观赏胜芳的风光。 这天是星期天,周天虹陪着她并肩而行。他们过了桥,又不知不觉地走到镇东那片 大藕塘边上。这时正是朝阳初露,满眼的荷花蒙上一层玫瑰色,显得十分娇艳。随 着微风,荷叶上的露水滚来滚去,有时不胜其负担,就将一汪亮晶晶的水倾流到另 一个荷叶上去了。高红睁着她那双猫眼,入神地望了一会儿,不自禁地背出一首古 诗来: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背完后,又微微地侧过脸儿,带着笑意问: “天虹,我背得对吗?” “很对。一字不差。”天虹也笑着说。 “你知道,我在监狱里是经常背这些诗的。”高红说,“小时候,我就爱唐诗。 我能背许多首唐诗。进了监狱以后,开始是应付审讯,每次审讯都是一场恶战,事 先要做好充分准备,那是很紧张的。到了保定,敌人贼心不死,仍幻想诱降我,就 把我挂起来了,也就有了时问。这时候,苦痛,焦虑,寂寞,还有对你的渴念,那 是很沉重的。这些都足以把一个人压倒。也要有办法对付。我就开始背那些唐诗。 凡是小时候学的,我都苦思苦想地背下来。不但背诗,国际歌我也背,马赛曲我也 背,鲁迅的那些警句,毛主席的那些警句,我都背。天虹,你说我为什么要背这些 东西?” “你是为了寻找精神的支持。” “这自然是一个原因。”高红说,“另外,我还是为了锻炼说话,学习说话。 你知道,我们在延安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些老同志,他们坐了国民党多年的监狱, 出狱以后不会说话了。因为他们长时期不说话,就把话忘了。例如一个老同志见了 草帽,就不知道怎么说,一着急把它说成是‘锅盖’。真是悲剧啊!不能说话,即 使将来出狱怎么工作呢?所以我就不停地背唐诗,背警句,温习语言……”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天虹心酸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向南走了一段,忽然,高红停下了脚步。这里前面是一片芦苇。湖水 静静的,只有紫郁郁的芦花在风里飘舞。 “天虹,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 “我老在你这里住着也不行。”高红寻思着说,“我想到组织部去,谈谈我的 工作问题。” “杨司令员不是要你休养一个时期吗?”周天虹有些急了,“你的身体略微好 了一点,总的说还没有恢复,你怎么能工作呢?我问你,你现在还做恶梦吗?” “当然还有,”高红说,“不过比前些天好多了。” 原来高红出狱以后,尽管脱离了魔窟,告别了那不堪回首的炼狱生活,但是那 连续三年的非人的摧残,无尽无休的刑讯,殴打,叱骂,污辱,那日本鬼子狰狞的 嘴脸和汉奸的无耻,仍然化作恶梦,每天晚上都在袭扰着她,使得她不能安宁。因 此,她常常被惊醒,甚至哭醒。周天虹说的恶梦,就是这个意思。高红见自己的爱 人极力反对,也就沉默了。 “还是安下心来吧!等你的身体真正恢复以后,我是会放你走的。” “那你给我找几本书吧!”高红说。 “这当然可以。”周天虹宽心地笑了。 当天,周天虹就搜罗了一些小说,例如丁玲、赵树理等解放区作家的作品,还 有田间、邵子南等诗人的诗。以及苏联的小说等等。另外,还把他保存了数年之久 的高红的小坤表也拿来了,这是李秋月在高红被捕后托人捎来的。高红接过来,不 禁想起这位热情的大婶,很感慨了一番。 转瞬间已进入八月。一天晚间,周天虹到高红处闲坐,两个人在院子里乘了一 会儿凉,周天虹就回住处安歇去了。夜半睡得正香时,只听有人嘭嘭敲门,一边大 声喊: “老周,快起!快起!日本投降了!” 周天虹一听,是团长徐偏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问: “你说什么?” “日本投降了!”徐偏又大声说。由于过度兴奋激动,他的声音显得特别洪亮。 “什么,日本投降了?”周天虹立即披衣起床,一边对着窗子问,“你说的是 真的吗?” “这是军区发来的电报,还会假吗?” 周天虹急忙跳下炕,开开门,问: “老徐,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儿?” “电报很简单,”徐偏说,“日本天皇广播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了!陆军大臣已经自杀了!” 徐偏匆匆说完,又兴奋地打着电棒到别处叫门去了。不一时,四邻八舍,人人 奔走相告,顷刻间,整个镇子都沸腾起来,到处都在高叫狂喊: “日本投降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应该赶快让高红知道这个喜讯,”周天虹一边想,一边急步来到高红的小院, 轻轻扣着窗棂叫: “高红,高红,你快起来,有特大的喜讯呢!” 一连叫了几声,只听屋子里轻声说: “天虹,别诓我了,哪里会有什么‘特大喜讯’?” “军区来电报了,日本已经无条件投降了!”周天虹说,“难道这不是‘特大 喜讯’?” 只听屋里长长的“哦”了一声,接着,灯亮了,门开了,高红披着衣服站在那 里,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这些恶魔,这些杀人犯,总算完蛋了!” 高红说过,就一头扑在周天虹的怀里啜泣起来。 这时,镇子上鞭炮齐鸣,歌声如潮,像海浪般地传过来。 周天虹拉着高红的手说:“我们也到外面看看吧!” 两个人相伴而出。街上已挤满了人,三五成群地都在热烈地谈论。两个人上了 大清河的大堤,向前信步走去。四外一望,两岸的村庄都亮起了点点灯火,犹如繁 星一般。而且从那些远远近近的村庄里,随着轻风传过一阵阵的鞭炮声,管子、胡 胡和锣鼓声,听去异常悠扬有致。显然人民都沉浸在最大的欢乐里。 “今天晚上,人民是多么欢乐呀!”高红忽然变得像少女一般活泼地说,“天 虹,你听我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我也是。”天虹说, “天虹,你曾想到我们会有今天吗?” “当然想到。”周天虹说,“我从来不怀疑,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是不会屈服 在任何人的奴役之下的。” “我也是。”高红说,“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活到现在。胜利或者死,这就是 我的选择。” “的确,为了这一天,我们这一代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我曾认真思索过,”高红说,“独立、自由、解放,这些神圣的东西,其代 价都很高昂,不用鲜血和生命是无法得到的。” 两个人边说边走,忽然高红往远处一指,惊喜地叫: “你瞧,火把!” 周天虹向南一望,不知何时原野上出现了一支火把的长队,那火把一支接着一 支,顷刻间成了一条长龙,向着大清河的大堤延伸过来。再向北一望,一支支的火 把队也出现了。不一时,这些火把全汇集到大清河的大堤上来了。远远望去,像一 条红色的巨龙在黑魆魆的原野上奔腾着。听着人群中一阵一阵的欢呼声、呐喊声, 周天虹和高红兴奋极了,两个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跑去,想走到他们的队伍里。……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