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群情绪激昂,吵吵嚷嚷。有人抓住管理站大门的铁条,使劲摇着,企图把它 打开。门发出咣朗咣朗的声响,剧烈颤动着,然而非常牢固。粗大的钢筋和铁闩足 以抵御住冲击。 “老家伙,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人杰啊,你敢这样做,你会现世报的。” “不把石碑拆掉,跟你没完。” “看你能躲多久!有本事一世不要出门!”一些人骂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下。 太阳很大,不过周围全是大树,一片荫凉,倒也不觉得热。一些人跑到附近的泉水 坑喝水。回来的时候,用芭蕉叶兜了水带给别人喝。有人则捡了一些石块,隔着大 门朝里扔。这一开头,便有更多的人捡了石块来扔。一时,石块雨点般噼噼啪啪地 飞进院子。少数力道大的,撞到小楼的青砖墙上,啪地落下来。 乡长挤到大门前,大声喝道:“有话好好说,莫乱来。” “去你奶个屁!” “去你奶个屁!”人们一迭连声地用同一句脏话骂着,发泄着。 嘈杂的声音如同正午的蝉闹。他在楼上居高临下看着,感到一阵兴奋。 骂吧,高兴骂就骂吧,我才不在乎呢。这样急歪歪的乱骂乱吵一气,说明你们 害怕了,畏惧了。平时你们乱砍滥伐,怎么劝说都无动于衷。这回把你们的大名在 石碑上一曝光,就跳了起来。跳吧跳吧,越跳我就越高兴,我终于抓住了你们的痛 点,你们还算没有完全忘掉廉耻,还知道羞辱。 这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些曾经使他感到亲切过。如今却突然变得陌生了, 眼光像野兽一样漠然。有些人明显表露出对他的仇恨。他的心头不由得浮起一丝悲 哀。 还记得吗,在最艰苦的岁月中,物质生活那样贫乏。大家住在歪歪倒倒的木板 房里,四处透风。条件好的人也只不过住在干打垒的土房里,成年到头不见一点阳 光。家中除了睡觉的被絮,做饭的家什,种田的工具,什么也没有。全村人的大门 都不用锁,一些人家连大门都没有。门要来做什么,有谁来偷东西呢?有什么值钱 的东西好偷呢?吃的也非常艰苦,一年到头只有三个节气:端阳、中秋、过年才有 肉吃,一次一人分一斤肉。平时一点油都没有,许多人家的锅整个锈得通红。一些 人家长年喝地瓜稀饭,人人饿得脸黄肌瘦。可那时你们那么诚实,从来没有跑到山 上盗伐过木材。如今呢,物质生活不知比以前好了多少。天天有雪白的大米饭和喷 香的猪肉吃,还能隔三差五的喝一点小酒。大多数人家都盖了新的砖楼,有了电视, 洗衣机,摩托车。家里再也不是一无所有,料不到反而变得自私自利,一门心思都 在想着发财。只要能挣钱,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东西都敢偷。再也没有夜不闭户路 不拾遗的风气。 他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脸上平静如水,直到乡长走进来。 “舅。”他回过头来:“里边坐。”他从阳台上回到了办公桌前,请乡长在一 张折叠椅上坐下来。 “你的石碑把他们激怒了。” “我就是要把他们激怒。”他说这话的时候像在赌气,乡长不由得生出一股冤 气。 “这又何必?群众毕竟是群众,他们的觉悟不可能像你那么高,也没有想得那 么深。你知道吗,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说服他们不要做出过激行动。” 确确实实的,乡长费了好多唇舌,才勉强说服他们不要有过激行为。他向他们 保证,一定劝说老家伙将毁林碑拆除。同时许诺,尽快地处理好保护区和附近村民 的林界纠纷,不让他们的利益受损失。他这样做,一方面是稳定他们的情绪,另方 面也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他不愿意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里,万树岚是他的 故乡,也是他的政治跳板。他急于做出政绩,向上级证明能力。只有这样,才能尽 快提升,实现仕途理想。为了这个目标,他管不了那么远的事,保护森林固然重要, 但是为了发展,暂时作一些环境牺牲也难免。他把希望寄托在人造板厂上。他的经 济发展思路,也已经引起上级的重视,有些领导甚至把这种山区经济发展模式当作 一种典型,四处宣传。那个有权决定他前途的地区领导就要来视察万树岚的人造板 厂。如果在这个时候,看见这个毁林碑,看见群众闹事,他不完了? 乡长必须说服他,结束这场恶作剧。 可是,他并不理解乡长的苦衷,“我才不怕!过激又怎么样,还想冲进来杀人 放火?” “天条可犯,众怒难犯啊。现在他们在火头上,万一冲进来,谁知闹成怎样。 不敢动你人,还不敢动你的东西?到那时,你的管理站,你辛苦积累的标本资料, 就怕保不住了。” 这话击中了要害,他一听脸色就变了:“他们敢这样做,我和他们拼了!” 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乡长想起金庸小说中的老顽童来,这位老舅啊, 他认准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你只能像哄小孩一样的哄他:“舅啊,你可不能这 样想。你是个有思想有学问有事业的人,跟他们拼命划不来。” “那我有什么办法?” “其实他们就是要拆了那块石碑。你答应了,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唉,我这也是为你好。退一步说,就算你不顾自己,也要替我想想。你知道 吗,地委领导马上就要来考察了,如果让他看到了你的石碑,看到了群众闹事,我 这个一乡之长,脸往哪里摆?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丢人现丑,就让我一辈子窝在这穷 山沟了?舅舅啊,我求你了。” 乡长的话终于打动他,他长叹一口气,满面沮丧:“算了算了,闹到这个地步! 你就答应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