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提着钢镢,走到悬崖下边。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半边天空满是晚霞,苍茫的 群山仿佛镶了一条金边。一缕红光落在黑色悬崖半壁上的石碑上,碑上的字着了火 似的,异常清晰。林蝉拉着长声嘶叫,仿佛在用一种讥嘲的音调宣读碑文和刻在上 边的毁林者姓名。 森林史与社会史不能同日而语,可也发生过无数惊心动魄的非常大事。地球的 陆地,曾经森林密布,诞生和养育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无数生命。今天却已变得一片 斑驳。黄色的沙漠,黑色的戈壁滩,红色的泥石流,白色的现代污染,如同洪水般 在大地上蔓延。尽管如此,人类仍然伐木不止,疯狂地毁灭自身的生存环境。就整 体而言,森林史的发展与人类史的发展恰恰相反,不是一个镙旋式上升的过程,而 是一个直线下降的毁灭过程。可是,自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有谁认真地记 录下这一过程? 巨大的悲哀,夜色般笼罩住他的心。现在,他要做的事就是,立即把自己亲手 树起的毁林碑,亲手书写的一段历史,再亲手抹去。这将多么痛苦。可是,他不得 不要这样做,不得不要一步一步地再爬到悬崖上面。 沙、沙、沙,树木在窃窃私语,人杰啊,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保护者,你的脚 步为什么这样沉重?咝、咝、咝,蛇群在诧异发问,人杰啊,我们的朋友,我们的 知音,你的呼吸为什么这样急促?你攀到了悬崖的半壁之上,你摸了摸那块石碑, 你眼角滚动着泪花。你慢慢抡起了钢镢。当郎,钢铁撞在坚硬的石碑上,激起了一 串星火,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刻字。当郎,又一声撞响,这一回溅起的不是火花 而是黑色的泥粉。钢镢场起的泥土,浪花般腾起半空,落下来的时候又像雨丝般纷 纷洒洒,一眨眼间就在石碑上蒙了薄薄一层。 哎呀,我为什么要将这块石碑砸碎呢?我为什么不可以将它埋在泥土里呢?他 们害怕的只是将姓名公诸于明白之处,要求的也只不过是不要再看见这块石碑,石 碑是他们的心病。既如此,我也就既留他们一点面子也留自己一点余地。 他不再去砸石碑,而是飞快地舞动钢镢,将周围的浮土石屑扒到一块,堆在石 碑上。动作很快,进度也很快,一会儿功夫,那块巨大的石碑就埋在碎石和泥土之 下,看不见一点痕迹了。干完这些活时,左右看了看,又挖了一棵小树,栽在石碑 前。用不了多久,这棵树就会长高长大,遮挡着风雨,不让掩盖石碑的泥土流失。 这块毁林碑就和附近的悬崖一样,了无影踪。不再为人所知。这个秘密,就只有他 知道。如果有朝一日这棵树不在了,风雨再度冲刷,那石碑就会再次出现,那时的 人们就会知道,若干年前,人类已经犯过这样的错误,某个前辈高人已经作过警告。 到那时,水土流失,山崩地裂,人们可能再也找不不到一块可以安居的绿洲,一切 的追悔也都太迟,太迟。 月亮升起来了,仿佛一块巨大的金饼,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和气味。倦飞的鸟儿 歇息了,发出临睡前的嘀咕。夜猎的野兽出动了,到处传来轻微的奔跑和走动声。 盘踞在悬崖上的蛇类也逐渐散去。他正打算离开时,眼前突然一亮,远远的出现了 两团幽森森的火光,风驰电掣般的,一会儿到了面前。啊呀,那不是火光,是一对 闪亮的眼睛,镶嵌在一只巨大的人形脑袋上,下面是水桶般的长长身躯,披着黑亮 如漆的鳞甲,接连不断地发出哔哔剥剥的细响。蛇灵公!他不禁脱口而出。 他笼罩在蛇灵公的光彩中,感到一股无比亲切的温和,感到一股不可抑止的倾 诉欲:“祖宗,我愧对你啊。这一辈子空有壮志,到头来却一事无成。无权无势无 钱,也没有成家,没有后代。眼下,就连你种下的这片树林,也怕保不住了,我心 里有好委屈啊!” 蛇灵公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必过份自责。你已经尽了人生最大努力。我种 下的这片树林,有你这样的后代,就不会消失。只要有泥土,有阳光,有雨水,它 就会再次茂密!” “可你,五十年来看我一次,就为了告诉我这些?你要说的不止于此吧?” “是的,我的孩子,我当然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洪水很快就要来了,这次的 洪水,不是一般的洪水。它来的时候,万树岚的山会崩裂,树会毁掉,还会死许多 人。”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些年来怪梦警示的意义。感到一阵心惊肉跳:“那,那 杉娘呢,我的亲人呢,他们有没有危险?”他想起了热爱着的女人和其它的亲人, 还想说什么。可是蛇灵公猛地扭转身子,像来时一样风驰电掣地飞去了,蒙蒙的林 间留下一道闪闪的幽光。他跳起来,想追,却一下腾空,骨碌碌地滚到了悬崖底下。 脑袋啪地碰到硬地上,两眼直冒金星。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面前一切依旧, 全身没一处损伤,仿佛是打了一个盹,又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