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洪水退落了。 目光所及,惨不忍睹。所有的办公室都堆积着脚背深的污泥和黄水,许多地方 墙泥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坯,桌椅、办公用品、书本文件统统倾倒在地,如同一大 堆垃圾。楼下大院里修剪整整齐齐的漂亮花草,被洪水淹得七歪八倒,蒙了一层污 泥。街上的景象更是凄惨。除了少数几座近年来新盖的钢混楼房依然耸立着,所有 的老式民宅都倒塌了。大街上满是水退后留下的污泥和漂流物,还有死猫死狗死鸡 死猪之类;到处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人们浑身脏污,脸色蜡黄,目光呆滞,在灾 后的废墟面前长嘘短叹,一些妇女在抽泣,一些男人在咒骂。一些坚强的人,忍住 悲伤,开始清理垃圾,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尚还有用的东西。只有孩子们不知忧愁, 泥猪一般,还有心情到处寻找低洼中滞留的鱼儿,抓到一尾大些的,便高兴的大喊 大叫,飞也似的跑到愁容满面的父母面前炫耀。 乡长在垃圾污泥中费力跋涉着,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人造板厂,也不知毁成什 么样了。那条通往厂区的公路,被洪水冲得到处坑洼,两边的田里,正抽穗扬花的 碧绿稻丛,沾满泥浆,一片斑驳。今年的水稻,肯定要大幅度减产了。受灾严重的, 弄不好颗粒无收。本来粮食就卖不上价,这下更惨了。快到厂区时,他看见那片原 本绿油油的整齐桔园,桔树都被水冲得全部倾倒一边,树枝上挂着团团垃圾。鸡蛋 大的桔子,全部蒙着一层黄泥。这些桔子,也完了。 气派的大厂门只剩下两根门柱,四周的围墙全部倒塌。所有的厂房的墙体也全 部倒塌,三层多高的主楼成了一副空空的框架。一边的基础下陷,牵引得房架摇摇 欲堕。原先叠在空地上的木头堆看不见了,原木东一根,西一堆,横七竖八,一片 混乱。走进厂房,机器设备的空隙间塞满垃圾。再到仓库一看,刚刚生产出来的成 品全部泡水,成了废品。整个厂区仿佛挨了轰炸一般,成了一堆名符其实的废墟。 二千万元的投资,就这样打了水漂。 他的心脏紧紧缩起来,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工人们见乡长来,纷纷聚拢来,激动地向他诉说昨天的经历。 “虎弟呢?在哪里?” “前天去上海了。一直无法联系。”事实上,乡里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都断绝了, 何况虎弟。他奇怪的是虎弟怎么走得这么巧?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在企业最需要他 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 工人们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厂长不在,乡长也一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他强忍住痛苦:“你们到乡政府去,先领点米吧。” 这么一说,工人们不再吵闹了,纷纷离开厂区。他却没有力气再走了。就在这 时,先走的那些工人又停住脚步,骚动起来。 “什么事?” “死人。三个死人!”有人面带惊恐地指着河边的一个地方。 他快步走过去,这是路边的一个沙滩上,长着一片矮小的石楠,挂着三个尸体, 这三个不幸丧生的人是谁呢? 他跳下沙滩,径直往尸体走去,几个胆大的人紧跟在后面。第一具尸体是个男 的,身上穿着海军蓝衣服,十分眼熟。仔细一看,不是人杰舅吗?他心头情不自禁 腾地一跳,仿佛被闪电穿过身体一般,双腿一软,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跟随 在后面的人看清了是他,全都大吃一惊。 他仰面朝天躺着,脸色苍白,表情非常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一只手抓住石 楠丛,一只手握住另一具尸体的手。而那一具尸体,则是傻墩。这个憨人,侧着身 子,弯着腿,也像睡着了一般,十分平静。 另一具尸体在稍远的地方,伏在地上。从穿着的衣服来看,是个女的,只见她 两手紧紧抱住一根大松树。那树裸露着被水冲得雪白的根须,树干却是火浇般的漆 黑,中间还刻着几个字。乡长心中一动,这树好像在哪见过?但他不及细想,赶快 将女人小心翻过来,是杉娘,妇女耕山队长。她闭着眼,带点微笑。她怎么会笑呢? 再一看,眼睛居然动了动。 她还活着!乡长一阵狂喜。大声叫了起来,人们也跟着他大喊:杉娘! 杉娘终于睁开了眼睛,嘴里发出一声长叹,挣扎着爬起来,扑到人杰面前: “人杰哥!人杰哥!” 杨人杰没有反应,傻墩也没有反应。有经验的人在他们胸口摸了摸,沮丧地摇 了摇头。杉娘放声大哭起来。 乡长强忍住眼泪,站在旁边,木头般沉默了很久。往事洪水般不可抑止地从记 忆深处涌出来。舅是对的,实践证明也是对的。他对他说过那么多的话,从来没有 错过。可是为什么一句也听不进呢?这场大洪水,把他这几年的政绩冲了个一干二 净,也把人们数年来积累的财富化为泡沫,面对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级领导还会 来吗?即使来了,又拿什么东西让他们看呢?现在除了留在这里收拾残局,别无选 择。如果早听他的话,不要急于出政绩,而是稳扎稳打地搞可持续发展经济,或许, 损失就不会这么大? 失去了的,才是最宝贵的。他是再也见不到人杰舅了,在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上, 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真心爱护他的正直长辈了,他的心像缺了一角似的越来越痛,两 眼越来越迷蒙,喝醉酒般,扑地一下瘫软在河滩上了。 蔚蓝的天空上,一只苍鹰,盘旋着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随着它的尖叫,远远 的森林中,响起了高一声低一声的猿啼豺泣和各种动物的哀鸣,直到三天之后才平 静下来。 万树岚幸存的人们说,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山里野兽这样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