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星期天本来平淡无奇,有些勉强的晴日,海贝洗完头对镜梳她湿淋淋的长 发,头发柔滑梳起来顺畅轻快,镜子里是窗外敷着阳光的斑驳砖墙,阳光淡淡,转 瞬即逝,还有她年轻的脸庞,滋润鲜艳。他在读本科三年级,后悔选择枯燥的化学 专业,而在午饭前她还不能确定星期天下午能干什么。收录机在播放《巴黎的晴空》, 旋律总是欢快没有错误,她放下梳子闷闷不乐。 在她帮母亲准备午餐的时候来了小兰的电话。葛小兰,文艺系的女生,一个飞 扬浮躁及时行乐的快活女孩,常在某个星期天,她父母外出的日子,一个一个电话 急急忙忙召集朋友们聚会。海贝手忙脚乱梳妆打扮,瞥见母亲阴沉沉的脸,她严厉 的母亲不喜欢她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出门,可是当她穿上自己最讲究的服装——红 格子呢裙和白羊毛衫——迈出家门,心中却涌来莫名的幸福感。 街上塞满星期天的闲人,因为空间紧密而彼此拉拉扯扯,车站旁的报栏前,却 是男人悠闲的后脑勺,海贝轻快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看到城市上空灰蓝的苍穹一片 片白云停滞,它们无精打采,与底下热闹的尘土毫不相干,与她雀跃的身体内蓬勃 的生气毫不相干。 葛小兰扎着花边围裙,在她父母三间一套的工房里欢天喜地扮演主妇角色。当 年轻的客人们围绕大圆桌纷纷坐下,急不可待举起筷子,小兰突然从桌旁扯起一位 黑塔小伙宣布:“王东平,我的未婚夫。”未婚夫的说法带点书本酸溜溜的味儿, 大家多少有点意外,一声装腔作势的唿哨,还有人在吉他上拨出一溜古怪的弦音, 小兰朝他们瞪眼,接着又哈哈大笑,于是便哗哗哗一大片笑声应和。王东平脸上留 着青春痘的疤痕,在笑声中沉着地挽住葛小兰。 然后是碰杯,喝酒,“Kiss me,Kiss me……”一个女生端着酒怀喉咙嘶哑, 学歌星作绝望状,却被尖锐的小号声压下,人们笑得恶形恶状。海贝眼花缭乱有几 分惊慌。这儿都是小兰文艺系的同学,这儿发生的一切都是戏剧化的,所有的情绪 与事件都是无比夸张,或许这就是星期天的魅力?她怅惘地笑了,喝尽杯中饮料。 她转动手中的杯子,想着小兰变化多端的恋爱,觉得岁月在自己的指间流淌,心中 涌来忧愁。 有一段时间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坐在旁边的彭斯,后来才发现他 一直在照料她,给她挟菜、倒饮料,还跟她谈话,那是些琐碎的话题,没有什么意 义,“听小兰说你是学化学的,已经读三年级,看上去你好象刚刚高中毕业,还不 能确定自己读什么专业更合适……”她依稀记得这么几句,当时觉得这种谈话方式 很好,让她感到轻松。他是个眉眼平淡的男子,嗓音隆隆特别厚重,他呼唤她的名 字象个久远的老朋友。 后来王东平喝醉,小兰搀扶他遁入隔壁房间。这儿已经收起桌子拉起窗帘荡起 靡靡之音。小兰走出来和一位男生相拥在舞曲中摇晃,他们的身体、脸颊紧紧相贴, 小兰双眸微合表达陶醉。其他男生女生也相拥着在舞曲中摇晃,身体贴身体,脸颊 贴脸颊。一曲结束,他们交换彼此舞伴,继续同一种姿势。一位男生朝海贝伸出手, 她惊慌摇头不知所措。彭斯猛地站起来插在他们中间,他伸出手臂轻轻托住海贝的 腰。他们走温文尔雅的布鲁斯舞步,身体与身体保持距离。她伴着他的温和礼貌感 到平宁安稳,她抬起脸,他们相视而笑,她发现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是葛小兰家的远亲,在西南小城城渡口剧团唱中音。 他俩一同离开小屋走上大街,他们离开那间好似飓风中沉船的小屋不约而同长 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在,他们共同踩着沙沙作响的梧桐落叶,不由得回眸相望。在 夜色微薄的街头他握住她的手。 那个星期天注定充满奇迹,所有的幸福和苦难好象都从那一天起诞生。 然而,那一天人们只记得葛小兰孩子气地张扬她的爱情。 后来,后来的许多日子,海贝常常回过头努力去把握那个星期天,可是,那一 片嘈杂,那一片奔腾,弥漫昏沉沉的幸福,总是不切实。 傍晚,海贝在校门口等车,车子总是姗姗来迟,并且装满了,她柔弱的身体将 被人粗鲁地推来搡去,可是彭斯在五站路外的小店屋檐下等着,期待是这么生动地 在心中跳跃。 她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放弃夜自修,开始是想记住的,一次、两次、三次……后 来约会频繁,时光消逝飞快。 街灯亮的时候,她和彭斯坐在一家只有两张桌子的个体户饭馆。上菜前,他的 手揽住她的腰,下巴摩挲她的发际,她偎在他的怀里,温暖慵懒得想睡觉。 他用手帕为她仔细擦净筷子,在盆里挑大虾仁给她,常常停下筷溺爱地看她吃。 海贝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小的婴儿,什么都不要只要宠爱,她没有见过父亲,彭斯似 乎修弥了她一生的缺憾。 夜晚的街心花园,海贝坐在彭斯腿上,双臂环绕他的脖颈。彭斯宽厚的大手在 她脸上轻轻摸索,战战兢兢,好象那是一块美丽易碎的瓷面。海贝抬起头,透过沉 重的树幔,看到星星在轻盈跳跃,曾经烦扰她的青春,此刻变成了一支美妙的歌。 星期天的晚餐桌上,当她三口两口扒完饭拿起书包,却碰上母亲冷峻的目光, 她仔细打量海贝,说道: “你以前星期一上午才回校!” 海贝的脸兀地绯红,她嗫嚅道: “三年级要读的书太多,怕跟不上!” 母亲点点头,目光依然冷厉。 “你大了,妈的心更放不落,海贝,要为姆妈争气!” 海贝低下头,她害怕这张曾经美艳如今冰冷憔悴的脸。母亲年轻时在教会女子 中学读书,后来外公破产,母亲作为长女不得不辍学帮助支撑摇摇欲坠的家业,然 后陪着病病歪歪的外公走过解放后一连串的运动,直至老人病逝。母亲已过婚嫁年 龄,匆匆许给年轻的复员军人,两年后又坚决与他离婚。海贝从来不敢询问母亲的 婚姻,父亲是个陌生人,并且似乎已经死去,他是死在母亲的缄默里。而海贝永远 不会知道,还在月子里的母亲曾经独守长夜,久久地等待沉迷酒色的丈夫。她一支 接一支地抽烟,大口地吞噬青烟,为了驱散堵塞心头的疼痛。从月子出来,母亲如 花似玉的脸容蒙上阴郁的细纹,她却给了女儿一个漂亮的名字——海贝,这是取自 英语Happy(幸福)的译音。多少年过去了,母亲的愤懑、忧伤,所有使心感到疼痛 的感觉是和她的青春一起渐渐消退的。母亲心如雪原。海贝不会发现,在她二十岁 生日那天,母亲吃惊地眯起眼睛,她在灿烂如阳光的女儿身上,看到她曾经熟悉的 年轻美丽的女子。她又记起那个快乐罪恶的冲动,不能自己的战栗掠过全身,忧虑 又充满她的心,她能呵护她的女儿吗,她的纯洁清明的女儿? 而此刻,海贝在母亲的洞察下,觉得自己虚伪无聊得要命,她知道自己将取消 今晚的约会。 母亲庞大的羽翼象乌云笼罩她的天空,但她不能与母亲抗争。二十年来她逐渐 成熟的身体是得之于母亲血泪的营养,而现在她才发现,这些日子她在迫不及待地 走向别人的怀抱,在挣脱为她呕心沥血却又使她压抑的亲人。这个晚上,她怀着内 疚在床上辗转。 毕竟,阴影转瞬即逝,新的一天新的约会,海贝的人生又璀灿起来。 一天,彭斯告诉她,他要回剧团了。海贝目瞪口呆,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别离。 彭斯抚摸她的长发安慰道。 “我会想办法回来的,说不定一两个月就回来。” 海贝央求他,“不要走,你可以不走的!” 他紧紧抱住她没有回答。 他们在个体户小饭馆坐了一夜。早晨,在饭馆门口分手,她要他先走,他轻轻 摸摸她的脸转身走开了。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她觉得满满一怀抱的幸福在被抽 去。 枯叶落在她的肩上,已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