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约他到复兴公园的荷花池畔见面,她坚持要和他见一次面,才同意在离婚协 议书上签字。 他开始不肯见她,他害怕面对她的眼泪。然而他再也不能错失良机。 他的朋友要为他介绍几位北欧的留学生,她们都是单身女子,来自瑞典和芬兰。 “我只介绍你们认识,至于如何发展,就看你的了。” 朋友意味深长地朝他眨眨眼。 宋阳对自己的魅力有十分的把握,但首光,他必须也是个单身汉。 那天离开海贝后,他就一直住在朋友家,他给海贝写长信。说服她在协议书上 签字。 海贝复信提出这个要求,他很犹豫、最终又同意了。 海贝提前两小时到公园,在公园幽静的小径孤独地漫步。童年时,每天清晨, 她和母亲到这儿来散步,她喜欢沿着公园外缘的泥沙路奔跑,紧贴公园围墙,等距 离地站着她永远没有照过面的陌生男女。他们对着爬满绿苔湿漉漉的公园围墙大声 地喊或唱着。她久久地站着、等待着,她并不喜欢那些单调骇人的吼声和尖厉刺耳 的音符,她只是想看看他们的脸,她也并不是对她们的脸感兴趣,她只是希望那些 后脑勺能转过来。 母亲说,他们在练嗓子,好听的歌喉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母亲还说,他们在为 自己争取前途,唱歌唱得好不用去农村。 “我也要练!”她说。 “好吧,你喊喊看!”母亲同意了。 她立刻就紧张,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她想,她如果走过去将脸对着墙,或许能喊出来。 但是,她不敢靠近那一个个后脑勺。 她升中学时全国恢复了高考,她想到用不着每个人都去练噪子,使遗憾当年没 有看到那一张张脸。 她走入枝繁叶茂的小径,透过愈郁的树叶,围墙空空坦坦朝前延伸、没有人对 墙练唤,没有一个人。 她在潮湿的石凳上坐下,立刻感到潮气从胃的底部升腾起来。这是夏末初秋的 日子,台风挟来暴雨,城市街头已经雨过天晴阳光渐渐积聚热力,而公园依然是湿 淋淋森森冷气树时碧绿。 她站起身在湿润的泥沙地徘徊,她在为自己的恐惧烦恼。她的手紧紧捏着一只 小玻璃瓶,因为捏得太紧,手心已经汗湿。瓶里装着潢水。潢水,除了金属,能溶 解一切物质,包括宋阳的脸,不管这张脸多么富有男性的魅力,还有她的毒瘤般的 沉甸甸的没有出路的仇恨,也将随着这张脸一起被溶解,这,她是清楚的。她是化 学系的本科生,不过在拿毕业文凭的时候,她不会想到她的专业是在这种时候呈现 价值的,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是她想象不出一张被溶解的脸会是什么样,她想象不了是因为她已经将所有 的想象拂去,她要集中思绪去执行一个过程。她有不少同学在化工厂当技术员,她 分别从他们那儿弄来浓盐酸和浓硝酸,她仔细地配制这瓶残酷的药水。她曾经非常 想往实验室的工作,穿着白大褂手执玻璃器皿,神秘而美丽。她是她的高中化学老 师的宠儿,她知道他将为她痛心。但她的老师能知道她的痛心吗,她的走投无路的 绝望吗?她很奇怪自己在某种时刻、某种紧要关头记起一些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这样的时候,她甚至连母亲也弃置脑后。母亲,她是母亲的永恒的债鬼。 她又一次审视着手里的瓶子,待会儿,她要心平气和地给他她已签名的离婚协 议书,她要他陪着散会步,他因为拿到协议书会很高兴,当然愿意顺从她小小的请 求,这时她小心地打开瓶子……只是,她必须控制自己不要乱抖…… 他已提前等在荷花池畔,他顺从地跟随她来到这条围墙边小路,在潮湿的石凳 上坐下。她感到四肢乏力,手,又湿又冷,令人讨厌。他等着,他今天是一定要耐 心地等,等她把协议书交给他。他只要有耐心是能够说服她的,她不是个无理耍赖 的女人。 可是她沉默着,似乎要与周围的宁静共存亡。 “海贝!”他呼唤她,小心翼翼。 她吃惊地瞥了他一眼,迅速地掏出离婚协议书给他。 他吃惊地看着她,慢慢地接过纸,上面有她娟秀的签名。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臂。 “海贝,我不会忘记你的!”他的眼睛湿了,“哪一天我去成国外,我会想办 法帮助你,你要原谅我,是那种生活把我们毁了……” 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在这一刻,当他确信,他可以永远地 离她而去,他的身体却涌出他无法把握的柔情。 她的脸对着围墙,身体又开始颤抖,她的内心象潭一般深邃的地方荡漾着她对 他的爱。她的手仍然紧紧握着瓶子,她把它忘了。 他们在公园门口分手,他要送她上车,她拒绝了。海贝站在马路上看着他离去, 在昏昏欲睡的正午,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无助地望着。她的人生旅途,痛苦曾是 以这样的形式开始。 她的手里紧紧捏着灌满潢水的瓶子,她站在十字路口,惊恐地不知走向何方。 她又走进公园,重新回到那片潮湿的泥沙地,她蹲下来,打开瓶子,将演水小 心地倒入泥沙。她最终没有勇气伤害宋阳,因为她爱他,她的一生是被爱所控制, 爱给她带来不尽的痛苦。 她将空瓶子丢入公园的小河,她沿着河边走。她想,她要摆脱痛苦就只有摆脱 爱,摆脱爱就必须摆脱生命。在北京,她本来能够摆脱,是因为决心不够坚定?在 最后一秒钟她是否犹豫过? 那一次,她死了,宋阳就在旁边,他会抱住她,为她哭泣,而她也不会再有机 会遭受宋阳对她的折磨。 一定要历尽苦难,上帝才让你走吗? 海贝突然自问,这一次假如她死了,宋阳会来吗?会来为她送葬吗?会的!她 能确信,他会来送葬!他将如愿以偿,一生却拂不去对她悔恨的阴影。是的,她只 有死,才能将宋阳的心留住。这一辈子,他们注定要彼此相爱,彼此折腾。 这一次她要选择最平静的死亡方式。她将凑齐足够的安眠药,她知道五十粒就 够了,顶多走五家西药房。 海贝快步走出公园,她突然感到疲倦,她没有力气去西药房,她先要回家睡觉。 真的,她有多少个夜晚没有睡眠,她太想睡了。 她甚至没有力气挤公共汽车,她坐上出租车。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她要给母亲挂个电话,告诉她她一直对母亲怀着内疚。但是,今天肯定不行,她需 要睡眠。 年轻的司机摁响了录音机,激越狂放的迪斯科在小车里震荡。她忽然想起她有 一件冬天穿的雪白的羊毛大衣放在洗染店,她要记住明天把它取出来;她又想起阳 台上的花需要上肥料,当然也要放到明天,明天有许多事要干。是的,她用不着急 急忙忙去西药房。 前面是红灯,车子慢慢地煞车,她坐直身子,仿佛生气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