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单演义先生 得到王富仁同志奔赴西安向他攻读硕士研究生的导师单演义先生的遗体告别 的电话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沉。一位孜孜不倦地研究鲁迅的前辈谢世了。同时心 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泛起我1957年秋第一次到达西北的印象:一处处因断裂而壁立 的沟壑与平台相连的高原地貌;想了半天才想出用“土色”这两个字来形容她的 颜色;光秃秃的山上偶尔在一个山顶孤零零生长着的树干。三十年过去了,这第 一印象始终鲜活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也许这就是所谓潜意识;所谓移情;忽然成了单演义先生活在我心里的形象 了。 我和单先生不熟,相识也晚。那是鲁迅研究室成立以后了,我们还在北京西 皇城根。《鲁迅研究资料》正筹备出版,或许已经出版。陈鸣树同志建议在《资 料》上重新选刊单先生的专著《鲁迅讲学在西安》。李何林先生也支持。似乎还 特别强调了单先生已经“平反”了,复出了。事情没有办成。我却记住了单先生 的名字和他的著作。此后,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位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态度和蔼 的先生,朴素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介绍说:“我是单演义。”我要抬起头才能和单 先生对话。他的形象就这样储存在我心里。 为了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那时同在研究室的荣太之同志正整理发表馆藏 鲁迅的油印本《中国小说史大略》。风闻单先生也珍藏了一部这样的油印本,也 已整理正在出版。不久,单先生重写的《鲁迅在西安》出版了。随着鲁迅研究学 术活动的开展,和单先生见面请益的机会多了。印象也渐渐加深。纪念鲁迅诞生 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单先生就是陕西省的五位代表之一。我印象最深的是, 单先生是年龄最大的一位,有长者风;还有,那时他的硕士研究生王富仁同志虽 然不是代表,送来的论文《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深得筹备学术讨论会 的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纪念委员会学术活动组的赞赏,特别选入《纪念鲁迅诞生一 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这是唯一一篇作者不是与会代表的论文。我很为单 先生庆幸,也钦羡他培养着这样一位学者。那时学术活动组初读和讨论全国各省 市送来的数以百计的论文的欢悦兴奋的情景,每每想起,历历如新。 单先生忠诚于鲁迅研究事业,以之安身立命,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这 份感情是沉甸甸的,难得的,十分宝贵的。耕耘的甘苦且不说,他为此直接受到 过批判,受到过打击;在清除“四人帮”流毒的最初几年里,鲁迅再一次大走华 盖运,老的——非关年龄大小的——鲁迅研究者大受斥责,单先生毫不动摇自己 对鲁迅的信心和感情,研究得更起劲,教学也更开展,并且还热心张罗系统出版 鲁迅研究著作的事业,他成就了更多更大的业绩。这是他坚韧不拔,足踏实地的 结果。他以自己的生命之力,挺立在广漠的黄土高原,颇像那样的一支树干,显 示出生命力的奇迹。 在纪念单先生的时候,我想起许广平记录的鲁迅的一段话:“中国没有肯下 死功夫的人。无论什么事,如果继续收集材料,积之十年,总可成一学者。即如 最简便而微小的旧有花纸之搜集,也可以观测一时的风尚习惯,和社会情形的一 般。”(见《片断的纪录》,载1936年11月5 日《中流》第1 卷第5 期)单先生 的一生不是顺便证明了鲁迅这一见解的正确么?人类的生活节奏似乎确实越来越 快了,人类个体的活动领域似乎越来越广阔,也即越来越多变动。据说人类会有 那么一个理想的境界,一个人上午可以做渔夫,下午可以做诗人,只要自己高兴, 一会儿可以是天文学家,一会儿可以是地质学家,一会儿可以做马连良,一会儿 可以做梅老板,短跑健将和围棋国手更不在话下,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妙的“黄金 世界”啊。不知道那时候中国还要不要肯下死功夫的人?人类还要不要肯下死功 夫的个体?好在至少一百年内外,中国还亟需“肯下死功夫的人”吧。在我活着 和死后的一段年月里,单演义先生这肯下功夫的精神,是值得纪念,也会有人纪 念的。这就足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