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的儒学 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大陆的新儒家,或沉默,或韬晦,或隐忍,或自新,对 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本业,三缄其口。儒学无论新旧,一律归于沉寂。不但沉寂, 还要受批判,受斥责。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对它激扬文字,挥斥劲遒。有的也因 此成名成家,俨然一代学宗。 而在港台这境外之地,新儒家感时应变,发愤著书,经过五六十年代的酝酿, 光被海外。当年孔夫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喟,似乎也可以看作超越 两千多年的预言。 于是落叶归根,衣锦还乡,儒学回归大陆,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曾 经批孔批儒的老者和未及批孔批儒的少才,振衣而起,大作文章,此呼彼应,以 皈依“仁义”为“终极目的”,以复兴儒学为人文大计。儒学,在1994年,成了 声势浩大的热门话题。 据说,儒学理应复兴,而且可以复兴,而且必将复兴。在未来的二十一世纪, 唯有儒学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救活日益衰弊的西方的世道人心。上一个世纪末和 这一个世纪初,有“中国道德天下第一”的自负,下一个世纪则是天下皆儒家道 德了。儒家二等圣人孟子说过:“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猗欤休 哉! 本来,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文化。《易》曰:“观乎人文,化成天下。” 因为一个民族(古代的种族、氏族、部族)在它占有的领地上,有它谋生存、求 温饱、得发展的生活法。生活法的根本,一在向自然索取和创造生活的物质资料, 一在向社会安顿生死、饮食、男女、人我诸关系。一种生活法形成一种文化,一 种文化规范一种生活法。生活法因时因地而形成,又因时因地特别是因时而变化 发展,远古人们茹毛饮血,穴处巢居,男女杂交,后人中餐西餐,四合院洋楼, 爱情婚姻,变化之大,不亚于沧海桑田。人由动物进化而采,人的生活法不断区 别于动物的生存。文化也就是人化。孟子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荀 子所谓“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乃是文化的根本问题,也即人如何生活,怎 样做人的问题,文化产生的内因在人的天性,如告子所说“食色性也”,而又如 鲁迅所进一步深化“食欲的根抵,实在比性欲还要深”。文化发展的动力,在 “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也即民谚所说“人往高处走”。这一“潜力”,这 一“高处”的现实性,也即文化的现实性,在人——民族与人类的谋生存求温饱 的社会实践。首先在生活物质资料的生产状况和水平,在人类对自然的发现与掌 握生产能力的发明,也即科学技术知识水平。因此,文化的人类共同性,地域与 发展的差异性以及不同时代文化不尽相同的时间性,了了分明,应该可以说是不 争的事实。人类考古学家新近的发现与考证,才将人类诞生的历史推进到五百万 年,而人类进化史迹的发现,不过一百多年。古人,外国的和中国的,都不了解 人类的起源,或委之于上帝,或指派给女娲,不但不足怪,不能厚非,而且是伟 大的创造。如果我们今天置现代生命科学的定论于不顾,依旧坚持生命和人类的 神创论,依旧坚持鬼神实有、灵魂不灭,人死或上天堂或下地狱或待轮回诸说来 讨论文化,恐怕只能说背于常识,失了前提了。 还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必定有历史悠久的文化,如果这个民族生存的 领地区域辽阔,而又人口众多,那么,其文化大抵丰富多彩。即如我们,祖先的 确极富人生智慧。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创造了“诸子百家”的文化,老太史公已然 概括出“六家旨要”,后来又有外国佛教的传入,经过彼此冲突,互相影响,终 于融会而创造出中国佛教。因此,第一,我们看到文化传统的多样性,又看到了 传统文化的丰富性。儒学,只是一家。即使是主流,也不过一家。儒学,又确实 是博大的,也可以称得上精深。鲁迅为大学生逃难辩护说:“孔子曰‘以不教民 战,是谓弃之。’我并非全拜服孔老夫子,不过觉得这话是对的,我也正是反对 大学生‘赴难’的一个。”可见,连鲁迅也并没有“全面反传统”。这并不是别 的,只是传统文化内涵丰富,不是可以“一言以蔽之”的。自然,丰富的内涵还 是有主次轻重的分别。第二,我们看到传统文化保留在经典中,书本上,也看到 文化传统的世俗化而保留在寻常百姓家,成为千百万人的风俗习惯。“观乎人文, 化成天下”,即化为大众的心理,心态,思想,观念,性情和行为。前者是学者 的经纶学问,后者是百姓的人情世故。前者许多或许已经死亡,后者却活生生地 支配着人们的言行。子曰:“礼失而求诸野”呵。研究传统,讨论传统,宏扬传 统,以入世治世用世为宗旨的儒学大家,难道竟会不眼睛向下,看民间,观风俗, 察民情,看看大造坟墓乃至大造豪华的生人之墓是哪一家厚葬的传统,疯狂地求 神拜佛又是什么文化,而想一想“治世”的方法? 1994年儒学的主要话题是什么呢? 一日儒学的核心是“仁”。“仁者人也”,“仁者爱人”。儒学就是“入学”, 儒学就是人本主义。 也许是这样吧?孔子确实说过“泛爱众而亲仁”。“厩焚,子退朝,曰:” 伤人乎?‘不问马。“也确实令人感动。但是,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 子“,孔子的口口声声君子小人,以及在儒学经典中,所谓”天子经略,诸侯正 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故诗曰:“普天之 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 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 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围,牛有牧,以待百事”。这样地抹杀人的独立人格,不 准人与人之间平等,而必须有上下,有大小,有贵贱,一级一级制驭着,一级级 服从着,乃至“官本位”才是天经地义。《礼记》所说“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 自人道始矣。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 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其不可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 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才是儒学永恒不变的基本原则。至于“仁者爱人”, 亚圣孟子曾恣意辱骂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 君是禽兽也!”这“爱人”之“仁”,是什么涵义,还有疑问么? 新儒家尽可以坚持这样的原则,但为了学理的纯正,为了学风的正派,有责 任如实说明儒家的“仁学”即“人学”是“人有十等”,人分上下、大小、贵贱 的“人”学的。算来也两千多年了,两千多年前的老太史公概论儒家“要指”, 指为“儒者……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我 常常困惑,而且百思不得其解,《论语》一万多字,《孟子》几万字,《十三经 注疏》也不过两大本,今天倡导儒学的学者教授,不会没有读完的,难道他们真 正不明白这“要指”,还是心里明白而要故意这样做文章? 其实,按照“凡论往古人文,加之轩轾,必取他种人与是相当之时劫,相度 其所能至而较量之,决论之出,斯近正耳”的观点,儒学也确实是伟大的。它为 “圣人之治”设想得这么周密,妥帖,它对只有群居才能生存的人类之间的关系, 能够抓住“五常”即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这五种关系的规范,实在是 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的大智慧。至于规范的内容,在那小农生产的自然经济水平, 在只凭目力所及只有天圆地方、人不知怎样而来的知识水平,在记忆里深刻保留 着猴群、猿群有独一无二权威至上的首领情景下,以血缘为纽带即“亲亲”,以 服从为准则即“尊尊”,以求群体内部的安定与对外的强力,是自然而然的。问 题是现在,我们怎样对待这样的传统文化,是批判地继承,怎样批判,怎样继承? 是抽象继承,怎样抽象,怎样继承?是创造性转化,怎样创造性,怎样转化?还 是别有美法良策?需要认真探索。 二日几千年来,全国各族“有共同遵奉的‘三纲五常’为最高准则”,“‘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今天依然行之有效。 行之则经济腾飞,国泰民安;不行则经济落后,道德沦丧。” “君臣有义”是政治问题,而且本世纪初我们的先辈已经把“末代皇帝”拉 下了马,不必再谈。 “父子有亲”关键在儿子尽孝。孔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那么,前辈的改革是不孝,今天的改革开放也是不孝,我们的子孙也只能按既定 的“父之道”来办么?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儒家的“后”只在男 儿,那么,今天的计划生育基本国策一对夫妇只生一个,不是把无数只生女儿的 夫妇陷于“不孝”的境地了么? “夫妇有别”,不错,《礼记》说,“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 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妇 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说“夫者妻之天也。” 所谓“夫妇有别”,也即“男女有别”,也即“妇者,服也。”孔夫子言道断: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在几千年前的男子中心 主义的社会,是可以理解的。在男女平等已经载入宪法的今日之中国,竟要复兴 儒学的“夫妇有别”,而且誉为美德,实在是不胜奇怪之至。而半边天的中国女 性,一任男性的新儒家畅所欲言,大造舆论,温良驯顺忍让的东方女性的美德, 也可谓发挥到极至了。 三曰儒学的“天道”,“天人合一”多么美妙。 孔夫子虽然针对弟子的“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大发感慨:“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能给人不同的理解,但“五十而知天命”,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厌之,天厌之”,“天生德于予”,“天丧予”, “畏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这一系列教导,足以说明“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这样的天人关系是夫子的重要思想观念。这在两千多年前也是无可厚 非的。那时不但没有探测星球的卫星,没有哈勃望远镜,没有射线望远镜,连望 远镜为何物也不知道。只有“千里眼”这神奇的想像。今天人类已经登上月球, 月球上并无嫦娥,也无玉兔,已经天下大白。而彗星碰击木星的预测,时间只差 几秒,地点只差几米,我们还在津津乐道几千年前的“天人合一”,还以儒学的 “天道”作哲学的基础,不是过于儿戏了么?而无视我炎黄子孙的父老兄弟姊妹 们数以千万计“仍旧贯”地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大圣先师的遗训,还 要广而告之,深入教育,振兴儒学,是怎样的世道人心呢? 本世纪的第25年,也即辛亥革命后的第14年,面对尊孔,崇儒、专经的新风 气,鲁迅作《十四年的“读经”》,很说了一些辛辣的伤心话。他说,在我们曾 经文明的祖国,“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 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 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 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千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 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于 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原先我只知道鲁迅是中国新文化的主将。改革开放以后,传来了境外海外的 声音,才听到新儒家指斥鲁迅是中国文化的罪人的论断。说谁谁是“罪人”的判 决也许太过严厉,不够“中庸之道”吧?鲁迅在上文的结尾是这样说的:“以这 样文不对题的话来解释‘俨乎其然’的主张,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 又自信我的话,因为我也是从‘读经’得来的。我几乎读过十三经。”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同样的十三经,不同的人硬是可以读出不同的结果;而 世事如螺旋,八十年了,读经,儒学,也还是这样纠缠。但鲁迅是可信赖的,包 括他下面的这一段话:“所谓世界不直进,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万状, 进退久之而达水裔,盖诚言哉。且此又不独知识与道德为然也,即科学与美艺关 系亦然。”人不为文化而存在。相反,文化是为了人而存在的。人怎样生活得合 理,更像人样,更富人情,将决定文化的命运,九四年的儒学,不过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