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探寻》 0 中国人的心思,真是被悠久的文化打磨得玲珑剔透了。古人从“进士同年录”, 也能看出世风人情来,说是“江南人习尚机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见自高之 心;江北人大体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见自贬之意。”鲁迅也说,“一个 作者自取的别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譬如‘铁血’,‘病鹃’之类”。 钱理群的这个朦胧的书名,透着模糊哲学的睿智;可惜不是他自己取的。据 说,也许是今天的书市上,要这样的书名才合时宜。不过,还有一说,是为了简 洁。老钱原来取的书名太长了:《二十世纪中国先驱者心灵的探寻》。 这是一部研究鲁迅的专著,钱理群的“我之鲁迅观”。全书分四篇十六章。 四篇是《思维篇》,《心情篇》,《情感篇》和《艺术篇》。 许许多多人研究过鲁迅的哲学思维,得到了一整套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 论的框架和术语的结论,比如从唯心论,朴素唯物论的成分到辩证唯物论,从不 懂辩证法到学会了辩证法等等,达到了一个时代的顶峰,使许多后来者不胜怅惘 之至,感到应该说的都已经被老一辈人说到了,孙悟空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一个 筋斗可以翻出如来佛的巴掌,结果不过留下一个笑柄。钱理群老实,也可以说慧 敏,他盯着鲁迅的眼睛,从鲁迅明眸中探寻他怎样看待所处的二十世纪,所生的 古老的中国,怎样从自己亲见,亲闻和亲历的人生提炼出警策的名言,这名言里 所包涵的人间世。于是记下自己所看到的鲁迅是怎样思维的;是一种怎样的思维 方式,有着怎样的20世纪这时代的特征,有着怎样的个人性,和中国的传统又有 怎样的关系,他的四个结论分作四章:《“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 天上看见深渊”》;《“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多疑”、“尖刻”中的现 代智慧》。几乎任何一个哲学学派的现成术语都没有用,就把鲁迅思想的哲学思 维的内涵和思维过程的独特性,择要告诉我们了。这是一种实在的阐释学和明快 的辩证分析的巧妙结合。结论就是鲁迅的哲学思维的诸命题:“于一切眼中看见 无所有”等等,为什么呢?您不想看看钱理群的阐释么? 鲁迅的心情,也曾为人们注意过,只是多见于鲁迅亲友的回忆录,多是就一 时一事的记叙。新时期的十年中,开始了专题研究。1980年有人写了鲁迅的寂寞 感。这在已然一时热点的《野草》研究中,本为题中之义,却又似乎为惯性所驱 使,各方争论的还是鲁迅心情的定性评价:积极的抑或消极的,战斗的还是颓唐 的,虚无吗?谈不上绝望的,等等等等。老钱不这样。他不着眼于某种心情的定 性评价,尤其不在研究之前先估量某种心情是否符合我们这位民族伟人的身分和 地位,而是用心贴着心,从鲁迅的笔锋间品味鲁迅的人生体验,他那如波涛的心 事,“浩茫连广宇”的心事。“先觉者”曾经作为唯心主义的命题批倒过了。老 钱还是把它扶起,如实地钩沉出“先觉者与群众之间”相亲,相通,相谅与隔膜。 爱是那么美妙,有了爱就使人沉浸在人间温暖和幸福之中么?老钱注意到鲁迅所 说:“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的劝勉,谛听到鲁迅 为爱——更严重的不是没有爱,而是充满了爱——的呻吟:“死于敌手的锋刃, 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 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判定的死刑。” 在母爱,性爱,友爱,“革命的爱在大众”的温情世界里,作者发现了“战士却 警惕这温情:惊恐于过多的‘感激’,抗拒着过于经常的儿女情长”,进而分析 “叛逆的猛士”之所以也会“时时‘反顾’”及其在文化史上的意义。 《艺术篇》跳出言语技巧与修词风格的熟套,描述心中《人·神·鬼》和 《人与兽》和《梦》的世界,真所谓“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或说,“梦” 是人们讲了很多的。不错,这有案可稽。可有谁说过:“构成鲁迅《呐喊》的 ‘来由’的,不仅是以往的外在生活积累、经验……而且还包含着鲁迅年青时的 ‘梦’——主观的精神发展、内心体验的历史。正是那些‘梦’的‘隐意’构成了 鲁迅小说内在的心理内容”?又有谁说过:“《野草》用散文诗写梦境,恐怕不 能简单地视为纯粹表现形式的选择,它同样构成了作家把握、表现世界的一种特 殊方式。读着《野草》里的那些‘梦’,特别是《死火》、《颓败线的颤动》、 《好的故事》这样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之外的幻情,你会觉得,这恐非作家虚构 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潜意识的真实的梦的复述与整理”。我所心仪的一位 导师教我说,研究工作的最高境界是得到人所公认的定论,其次是成一家之言, 再其次是自圆其说。至于人云亦云,不过人云亦云而已。在寂静而寒气袭人的深 夜里,读着《心灵的探寻》,书页上时时浮现作者那不成比例的硕大的头颅,心 里不禁钦羡,那头颅里装着多少发现呵!透过鲁迅,和着自己蘸血的人生,他那 双满含热泪的眼睛,看穿这许多我们中国的人间的隐秘,也就是世故,他还保存 一颗天真的心,几乎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研究鲁迅的心得,热忱地呼唤理解,呼唤 有志于改革我们中国人自己以及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和制约我们的悠久但古老的 文明的青年,从鲁迅这人汲取力量和智慧,而不顾及利害,真是一个可怕的傻子。 待我读完全书,我立即想到鲁迅《关于知识阶级》的话:“然而知识阶级将怎样 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要是发表意见,就 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 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 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 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 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 身——心身方面总是痛苦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至于诸君,是 与旧的不同,是二十世纪初叶青年,如在劳动大学一方读书,一方做工,这是新 的境遇;或许可以造成新的局面,但是环境是老样子,着着逼人堕落,倘不与这 老社会奋斗,还是要回到老路上去的。”《心灵的探寻》倘要添一个“跋”,也 许这段话就合适吧?老钱,您说呢? 1 如果说,“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 的”的真理性,已经为“五四”“文学革命”后的新文艺的历史所证实,那么, 这话在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中,也同样是很有道理的,也为许多学科的发展历 史所证实。 也许这话还可以看作像数学中的逆定理那样,反过来也是对的;并且在正面 的意义上也是对的。就是说,倘若产生了真的新文艺,真的新学说,那么,一定 是出现了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了。 这当然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读后感:《心灵的探寻》的出世,标志着我国的鲁 迅研究冲破了传统的格局,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它可以说是新时期十年的代 表作。我还有一种预感:国外的鲁迅研究专家读到它会因而惊异于我们的飞跃。 有一点大体会得到公认的吧:我们的鲁迅研究已经有六十年历史,不仅由于 这样漫长的岁月,更由于在这多半个世纪中我们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着民族 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有着完成这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的稳定的社会存在, 有着作为指导思想的毛泽东主席对于鲁迅的经典评价,我们的研究形成了一个传 统。 而这一点已经是历史决议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国共产党发动了一场史 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经过十年,我们的党发现这原来是一场民族浩劫。于 是粉碎了“四人帮”,开辟了一个划时代的新时期。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实行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改变了并还在改变人们的 生活条件,改变了并还在改变人们的社会关系,改变了并还在改变人们的社会存 在,从而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人们的意识也随着改变,并还将改变下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鲁迅研究随着时代的洪流踏上了新的艰辛的 征程。“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恰如钱理群所说: “以至于今天我们有可能明确提出‘我之鲁迅观’的研究命题。应该说这是一种 可喜的具有积极意义的现象。人们终于认识到,不同学术见解的关系:决不是简 单到对某一种见解的肯定,必定要以否定(以至推倒)另一种见解为前提;相反, 各种学术见解是从各自的角度接近了鲁迅本体的某一方面,因而是可以互为补充 的”。 《心灵的探寻》的作者之所以自觉地提出了“我之鲁迅观”的研究命题,并 把它作为北京大学文学学士们的考试试题,是因为他对鲁迅研究的传统视角有清 醒的把握。他说:“如果说四十、五十、六十年代,人们对鲁迅的观察视野集中 在‘民族英雄’的鲁迅这一个层面,带有单向思维的性质;那么,今天,人们尽 管仍然高度重视鲁迅作为‘我们民族的伟大代表’、‘我们民族的优秀精神的大 集合体’这一面,同时又把观察视野缩小到作为‘个人’的鲁迅,对鲁迅的‘自 我’——他的独特的思维方式、心理素质、性格、情感……感到了浓厚的兴趣, 又扩大到人类探索真理的伟大代表的鲁迅,从世界范围内,从人类思想发展史的 广大时间、空间来探讨鲁迅及其思想、艺术的价值”。三十年代呢?“三十年代 中期鲁迅离开我们的时候,中国人民第一次把他称作‘民族魂’”。 大概也是流风所及,加上有意为之,老钱在指出我们对鲁迅的传统的观察视 野集中在“民族的”这一个层面上的时候,才矢口不提“阶级的鲁迅”的吧?其 实这是一个中介,又是一个要点,在过去的半个世纪有着更深刻更本质的影响。 有两桩陈旧的历史为鲁迅研究者所厌说。或人说决不再写作有关它的文字, 或人说决不再编发这样的文章。态度之决绝,令人感动。但是,倘若从对鲁迅评 价的尺度,鲁迅研究传统的形成及其发展以及鲁迅的行为和心态这样的角度来想 一想的话,似乎并不一定是炒冷饭而也会颇有若干新的意味在焉。这就是1928年 的“革命文学”论争和1936年的“两个口号”论争。 “革命文学”的兴起是由于阶级意识的觉醒。高举战旗的有组织的中国共产 党人横扫鲁迅,根本原因在问“鲁迅是第几阶级”。“我是无产阶级呀”,我是 工农代表,我就是革命。因肯定鲁迅而一直受到赞誉的冯雪峰的《革命与智识阶 级》,其实和否定鲁迅的同志们的政治伦理观念、评价鲁迅的尺度是完全一样的, 所不同的,只不过冯雪峰认为鲁迅“追随”我们,也即“追随”革命,反封建的 工作做得好而已。论争的结果,大致勉强同意鲁迅也算无产阶级,他“转变”了, 要团结他,而有左联的成立。 “两个口号”论争的起因是由于民族矛盾上升到高于阶级矛盾的历史关头如 何把握阶级意识。又是有组织的中国共产党人批判鲁迅,根本原因在鲁迅不了解 党的基本政策,没有组织观念。我就是党,我代表党。这次以鲁迅遽尔病逝而勉 强中止。事后,冯雪峰宣布:党给鲁迅以力量;并代鲁迅表示,他是党的一名小 兵。然而,不久党又宣布冯雪峰是“右派”,曾“蒙蔽”了鲁迅;并将他开除出 去。 而鲁迅呢?他先是说,“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 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后 来又说,“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 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而对于“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 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的党员理论家,对 于“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 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的党员领导人,始终公开表示自己的轻蔑与愤慨, 郑重地把这些文字收入自己编定的文集,毫不删除,改削,像我们司空见惯的许 多大学者,大作家所做的那样。 这是鲁迅一生所经历的两次最严峻的论争,从一方面说,也是对于鲁迅的评 价,其观察视野都集中在“阶级的”鲁迅这一层面,并推进到“党派的”鲁迅这 一层面。 毛泽东是伟大的,是难得的熟悉鲁迅著作,了解鲁迅的力量的历史巨人。他 以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的身分对鲁迅作出了经典性的评价,支配了近四十年的中国 的鲁迅研究。这本应是一个新的开端,却蜕变为一个最后的终结。 毛泽东评价鲁迅的尺度是更自觉的、更全面的“阶级的”尺度,“党派的” 尺度。马克思主义的尺度。1937年毛泽东第一次发表他的鲁迅论,以不可争议的 权威宣布:鲁迅“他并不是共产党组织中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动、著作, 都是马克思主义的,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尤其在他的晚年,表现了更年青的 力量”。诚然,在这篇讲话里毛泽东也指出鲁迅“他是一个民族解放的急先锋, 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这是时代使然:当时正处在抗日民族革命战争的生死关 头,民族解放是压倒阶级解放的历史使命。这也是党的战略、党的政治伦理的基 本原则,党的自信心使然:“我们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同时又是最彻底 的民族解放的先锋队”:“共产党是为民族、为人民谋利益的政党,它本身决无 私利可图”;“民族问题,说到底,是阶级问题”。这个时代的理论逻辑是这样: 唯有无产阶级的,中国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才是真正的,根本 的彻底的民族的。因此,阶级的观点,党的观点是决定意义的观点,毛泽东一生 多次高度评价鲁迅,这尺度,这观察视野是一以贯之的。 新中国成立,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大普及,——在“思想改造”运动和一 个接一个的“批判”运动中大普及,并作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鲁迅研究 沿着毛泽东指引的方向取得了丰富的成果,描绘了非无产阶级的变为无产阶级的, 非党的变为党的,非马克思主义的变为马克思主义的鲁迅形象。一种高昂的、热 烈的、虔诚的时代氛围:政治上的英雄主义,思想上的理想主义,自我感觉上的 马克思主义的时代氛围,为鲁迅的这一形象增加了无比光辉和权威性。似乎不可 颠扑的真理,不断向前推进一步,又推进一步。“阶级的”鲁迅意犹未足,推进 到“党的”鲁迅,“党的”鲁迅意犹未足,推进到“党内路线斗争”的鲁迅,于 是这种研究的内部埋下了深刻的危机。 研究内部的危机,经过“史无前例”的浩劫的火的洗礼,由于“真中见假” 的“幻灭”,冲刷了浮泛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假马克思主义。这时,鲁迅研 究者亲身获得了读懂鲁迅作品最必需的人生阅历,鲁迅思想最本质的否定性特色, 鲁迅攻击一切黑暗的人格,鲁迅“横站”着“反抗绝望”的痛苦的灵魂,像雨过 天晴的骄阳,温暖着已经走出炼狱的鲁迅研究者,吸引他们从鲁迅本体出发,开 始了新时期的研究。十年间最全最深的代表性成果,集中在钱理群的这部《探寻》 里了。 2 新时期十年,哲学、社会科学和文学艺术,在“拨乱反正”的时代主题下, 先进行了“观念革新”,接着又是“方法革新”。旧三论和新三论都波及鲁迅研 究,只是成果似乎还有待来日开垦,倒是笨拙的、质朴的所谓“回到鲁迅那里去” 或从鲁迅这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的态度和方法,取得了更大一些的结果似的。 一部学术著作,倘能给读者提供独创的见解,无论是自圆其说的,成一家之 言的,还是定论,那价值已然可观。倘若还能给读者提供新思维和演示新方法, 则尤其可贵。因为那思维和方法的先导作用,势必开启一批新的著作。《心灵的 探寻》就是这样。 还是那位我心仪的导师,一个晚上聊天时告诉我,研究作品有两法。一种人 只是翻来覆去读那作品;从中看出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一种是把和那作品有关 的资料都搜集起来,从各个方面加以论述和阐释,渊博得很。我听着心里立即想 起两个人,暗暗地笑了。不料这回读《心灵的探寻》,却觉得老钱把这两种人集 合到自己一身上了。而且在《引言》中把他的方法这样坦诚地和盘托出:“作家 (以及思想家)作为一个语言艺术家,他的独特观念、意象总是通过独特的语言 (词语)表现出来的。由此而产生了如下的研究路线:从作家在作品中惯用的、 反复出现的词语入手,找出作家独特的单位意象、单位观念(包括范畴);然后, 对单位意象、单位观念进行深入的多层次的开掘,揭示其内在的哲学、心理学、 伦理学、政治学、历史学、美学等的丰富内涵,并挖掘出其中所积淀的传统文化、 外来文化的多种因子,以达到对作家与古今中外广大世界息息相通的独特的精神 世界与艺术世界的具体把握”。这真是得道之言。诚然,那些单位意象、单位观 念具有核心的意义,基本的意义,原则的意义,也还需要领悟和见识。但从选取 单位意象和单位观念入手,确实是登堂入室的或一门径。就钱理群的“探寻”而 言,大体可以说,愈是乍一看可疑,再一想可怕,三思而后觉得大:背时论,会 挨批判,有损鲁迅光辉的那些单位意象和单位观念,以及它们的系列,则多半愈 是鲁迅独到而精警深刻的思想,他一定揭示了大家讳言的人生隐秘,刺痛了我们 的神经了,这尤其适用于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高校调整后受高等文科教育 而后死去活来过的一代人。“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老钱这里所说的方法的第一步,也许应该说,只特别适用于像鲁迅这样的思 想家和文学家。因为他们不追求结构自己的思想体系,没有自己思想体系的专著。 他们的思想观点,观念,意象散见于看似很杂的全部著作之中。他们思想的体系 表现于观察问题、观察人生的内在的稳定的角度和像红线一样串连着那单位观念, 单位意象的思路,还有那总体思想目的,出发点和归宿。因为他们的文学作品内 含着一种思想家的品格。他们的艺术世界无论写外表,写内心,都蕴藏着或一群 人的时代的喜怒哀乐爱恶欲,都深埋着自己人生的哲学思考。 单位观念,单位意象自然不过是研究某一问题的出发点。要紧的还在把散见 于全部著作中的或相同,或相类,或相近的单位观念和单位意象全部集中起来, 用心探寻它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针对不同问题,不同对象,不同言论时的 含义和感情色彩,有时还有那流动于字面背后的隐秘意义,以及它们作为系列和 整体的更大的含义。在这里,同一问题的全部引文才是研究结论的实证;只有这 种定量分析才使定性的结论大致无懈可击。这才可望最大限度趋近于鲁迅本体, 因为这在最大可能性上排除掉主观任意性,有意的断章取义和并非有意的疏漏。 出现在《心灵的探寻》中的大量鲁迅著作的引文,正是这一方法固有的特征,也 是对四十年盛行不衰的那种摘取片言只语印证现成的结论的研究方法的抗争。 《心灵的探寻》的口头版在八十年代大学生中引起超乎平常的热烈共鸣,根本在 鲁迅自己的声音,关键在传授者打破了一时代的隔膜的精选的命题和大量引文, 还有那无保留融汇于其中的一腔热血,两世经历。 毫无疑义,作者研究鲁迅,又研究周作人所获得的富有创见的文学体验,他 和黄子平、陈平原共同提出的仿佛石破天惊似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观念, 加强了分析的力度。翻开《心灵的探寻》,每一具体命题的展开,几乎都有二十 世纪的世界如何,传统的中国和二十世纪的中国又如何的比较分析,虽受知识结 构的限制,有时语焉不详,那宏观的气魄和启发心智的魅力,在同类著作中也属 少见。 3 然而,掩卷回味,我喜欢的固然是许多新鲜的命题和新鲜的见解,以及那说 到做到、贯彻始终的建立在科学统计基础上的辩证思维。其实,更深藏于我的 “心灵”的,恐怕还是“探寻”中对鲁迅的态度和“传播”中对读者的态度: “二者在精神与心理上的绝对平等”;以及为了改造中国人及其社会而和鲁迅思 想、鲁迅人格沟通的热忱和实践理性。 这是的确的:“鲁迅期待于我们的,是‘并排立着’的平视,而绝非俯视的 审判眼光,与仰视的卑谦心理”。每当我想起鲁迅,关于不热心于别人给他作传 的表示,我总同时想到他《忆韦素园君》的话:“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 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 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还 有“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 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生中专门 耍颠或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是有时 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然而人们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渣滓,一看也不看” 的话。鲁迅一生经常提醒他的读者,他的文章并不都是“信笔写来,直抒胸臆”, 全露出他的血肉来的,他说他的“顾忌并不少”,他还要“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 上”。他说,他自己的“思想太黑暗”,“为自己和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 “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那光明些的说出”。他有时做序,“总不免用些做序的 拳经:这是要请编者读者,大家心照的”,他甚至公然用“我要骗人”做文章的 题目。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还有比这更平等的态度,更坦白的交流么?他并且决 绝地表示:“我想撕掉别人给我贴起来的名不符实的‘百科全书’的假招贴。” 有人研究出鲁迅因“领袖欲”才中了中国共产党的奸计化为左翼。这种诛心之论 实在大背事实,而只证明着狭隘的党派偏见,怎样腐蚀了科学的研究。 鲁迅在生前和在身后,都受到尊崇和攻击。六十年间,意在尊崇鲁迅的一派 研究中,固然不乏“仰视的卑谦心理”,更普遍的恐怕还是“俯视的审判眼光” 吧?随着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的普及并居于指导一切的地位,人们产生了“操 马克思主义枪法”的自觉,加上后来居上的自信,成为一时风尚的是向着鲁迅进 行哪是非马克思主义,哪是马克思主义,哪是非无产阶级,哪是无产阶级的过细 的解剖,定论是有的,似乎很少。分歧之大、之多,则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连鲁 迅什么时候获得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至少有近十种学说。“百家争鸣”,本也 正常。但各各以自己为马克思主义的正宗,而批评他说;似乎还没有“一家”怀 疑自己掌握的是不是马克思主义!受命执掌牛耳而后发现是假马克思主义无产阶 级理论家的倒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曾各领风骚。他们对我们熟悉的、掌握的马克 思主义,有没有影响?影响在哪里呢?我们盛赞《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 系》,我们却忘了鲁迅的“弟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言”的深心。马克 思主义并没有回到国外,回到国外的鲁迅研究者那里去,马克思主义像已经有机 的融入鲁迅思想一样,有机的融入“认同”鲁迅的一代代解剖自己,改造中国人 及其社会的学徒的心间。鲁迅后期的数以百万计的文字中,有几个马克思主义的 字面呢?关键在原则,在精神。 这些年,鲁迅的关于“中间物”的思想,作为人类生命哲学的基本命题被开 掘出来,汪晖就此作了全面的专门论述。钱理群在全书中也多次有所阐发,并有 专章论述“先觉者与群众之间”的纵横关系。借用先生与后生的譬喻吧,鲁迅指 出:“传授者应该并非由于同情,却因了改造世界的理想”。钱理群几年来孜孜 以求的“探寻”,是为了将结果“谨献给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及中国社会改造的青 年朋友们”。鲁迅既是作者精神上的导师,又是作者心灵深处的朋友,陪伴他走 过坎坷半生的旅途,经历了一场民族浩劫,终于因辛苦辗转打破了隔膜,深味了 鲁迅对中国人及其社会的充满血性的批评,进而对鲁迅进行充满血性的学术研究, 为了青年,也即为了战取明天。书中引述了那么多他的学生的作业,有着这样热 忱的交流,我不知道在此之前的哪一部鲁迅研究著作中有过先例。 “一切都是中间物”。老钱站在鲁迅与自己学生之间,清醒地、自觉地充当 “中间物”,才有这上上下下崭新的平等的态度。这是很可宝贵的。老钱指明的 “用任何一种曾经影响过鲁迅的思想来概括这崭新的思想,都是片面的;我们只 能如实地把它叫作‘鲁迅思想’”的事实,尤其可宝贵。在“中间物”的后面不 正是连绵不绝的进步之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