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鲁迅》 当人们忍不住突然发现的喜悦,庆幸今日的世界真小的时候,我却依旧惊异 于中国真大,人才真多。就像文坛上冷不丁冒出一个阿城来一样,各行各业冷不 丁就冒出一个谁来。无疑还有众多的可能冒出而尚未冒出甚至终于冒不出来的人 才。 这是我冷不丁得到林贤治著《人间鲁迅》,读后产生的惊喜。 《人间鲁迅》是长篇鲁迅文学传记的第一部,预告将出的还有《爱与复仇》 和《横站的士兵》。 第一部的《引言》中,作者这样描绘他心中的鲁迅形象: 他教奴隶们如何反抗,如何“钻网”,如何进行韧性的战斗。他 虽然注重实力的保存,却不惮牺牲自己,必要讨照例地单身鏖战。在 一生中,他呐喊过也彷惶过,甚至在横站着作战的晚年仍然背负着难 耐的寂寞,但是从来耻于屈服和停顿。 这是我的偏爱。我总觉得鲁迅是一位倾尽全力“扫荡旧物”的斗士,人间最 难得的“绝望而反抗”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因此,对于林贤治上面的描述, 情不自禁地产生深深的共鸣。于是立即写信给《人间鲁迅》的责任编辑,寻找不 仅我,就是我周围素以博闻广识著称的专家也还不知道的这位林贤治。 这十年来,人们是十分厌说“斗争”了,因此也厌说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 的一面。固然我们绝对不应该忘记“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另一面。可鲁迅说得多 么沉痛呵:“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 才能文。”“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 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我想,我们是应该谅解 鲁迅的。他生活于其中的时间和空间,是暴君的专制加愚民的专制呵。 突出了“斗争”,会不会使鲁迅形象简单化呢?这是可能的,但也不一定。 “斗争”本身,何尝简单。有“教人死”的斗争,也有“教人活”的斗争;有 “绝望而反抗”,也有“希望而战斗”;有“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也 有“从指挥刀下骂出去,从裁判席上骂下去,从官营的报上骂开去”;有“辱骂 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也有专用流言之类的“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有反 对“用笔的人,一来就发你的脾气,要我的性命”,也有主张“是充军,还是杀 头呢”的“实际解决”,等等等等。 不过,大家可以放心的是,林著这第一部也并不囿于写“斗争”。 也许是已经有了朱正的重订本《鲁迅传略》吧,《人间鲁迅》没有对于鲁迅 生平史实的缜密的考订,有的多是广为人知的史实和丰富的生活细节。粗看似很 平常,然而却蕴藏着作者对史实新探与正误的把握。尤其是作者把散见于鲁迅笔 底的对于自己的忆述,以类相从地联缀在一起,加上自己相信的他人对于鲁迅的 回忆,给人一种近乎无一字无来历的印象,显示出相当深厚的史识。 没有丰富的生平史实,是空中楼阁,不成其为传记。单有丰富的生平史实, 也可能不成其为传记,而不过是一部传记的长编。关键在找到流动于史实中的那 种精神,那种史实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赖以诞生的那个活人的秉赋,素质,修养, 个性,品格,思想和情感。这是史实固有的生命力。那一件史实不是人的血肉所 做成,不带着人我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呢? 《人间鲁迅》不同于庸常的最大的特色,是作者用自己年青却又显然饱经风 霜的心在仔细缔听着留在字里字外的鲁迅的心音,敬仰却又平等地同他“有趣地 谈天,热烈地讨论”,并把自己的心得平等地,情不可遏地倾诉出来,作着新时 代的“嘤鸣”。 当作者写到鲁迅因祖父入狱而避难,而遭到冷遇和轻蔑的时候,写道:“只 有失去了社会的温情,而感到严霜回逼的时候,一个人,才可能真正认识周围那 许许多多被损害被侮辱的人们。” 当作者写到鲁迅祖父科场“走后门”,案发,自投的时候,评议说:“中国 式的人文主义传统,使最庄严的官场充满着暧昧不清的私人感情”:“腐败,作 为个别的存在或许可容暴露,但是如果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时,却是不能轻 易动用舌头或指头的”。 《新生》为什么失败了?作者认为这“是一个必然的历史性的悲剧”:“人 们迫切期待的是武器的批判,而不是批判的武器。因此,一切停留在意识形态的 东西,势必要被革命潮流的哗声所淹没。” 鲁迅迎接了辛亥革命的胜利,可在故乡办教育和支持办报也都失败了,作者 感到:“真正的痛苦属于思想者。在革命的旗帜下,周树人感觉到一种蒙受欺骗 的屈辱了。”对于鲁迅大殓祖母后的心情,作者感受到的人间况味是:“没有真 诚,没有同情,没有援助。人呵!人呵!你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认清了世人的真面 目了么?……” …… 虽说是文学传记,作者的评论也不少。其中关于“周树人的‘人论’”的评 论,我觉得很中肯。而对于鲁迅思想的哲学品格,归结为“一个同世俗世界联系 那么紧密的人,即使苦难熬炼出了一种哲学气质,也不可能把他变为纯粹思辨的 哲人”,很启发我想了许多相关的问题。 鲁迅说:“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是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 是一定难免的。”然而他又说:“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互相评论, 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我 在这读书后记中,本不必装上一个兔子似的尾巴,以表白也懂得一分为二的辩证 法,或企求公正其实是不能免俗。不过,这实在是我对于文学传记的一点偏见, 即万不可为了文学性而添加生活的细节,事件的细节,对话的细节‘,心绪的细 节之类。文学传记根柢还是传记,是史,不是诗(小说)。“幻灭之来,多不在 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传记的真实应该是生活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作为 艺术的文学的真实性,在传记中是有害无益的吧?当我想到和期待着越来越难写 的《爱与复仇》和《横站的士兵》的时候,遥望南天,敢献愚忱于花城,不知林 贤治同志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