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就是模糊好? 庄周老先生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已而为 知者,殆而已矣。”明明白白说的是“吾”,是他自己,人各有己,各有各的想 法,各有各的活法,只要无害于人,与他人何干?可是一经有的读书人摘掉这个 “吾”,推己及人,广而告之,化为一种普遍的人生态度,于是议论丛生,是非 蜂起,晦气也就降临到庄老先生头上了。 但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大前提并不错,因为是事实,也是有 普遍性的。谁也不能长生不老,总有一天要撒手而去,两手空空见阎王。而地球 照样转。知呢,还是层出不穷,无穷无尽。 过去有一种“知”,认为说话含胡,笼统,朦胧,听了如坠五里雾中,不知 到底什么意思,不如把话说得准确无误,清楚明白的好,此所以“五四”反对文 言,提倡白话。因为前者含胡,后者明确,例子是不胜枚举。有案可稽的有“此 生或彼生”。一个主张文言的教授,翻译为“这一个学生或那一个学生”。鲁迅 质疑,以为至少还有两种解释,因为“生”,还可以是“生员”即秀才;又还可 以是人生一世的“世”。还有一个有案可稽的“二桃杀三士”。一个主张文言的 国学大家,翻译为“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闹了个大笑话。盖此“三士” 者,“以勇力搏虎闻”之武士也,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相干。 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知”,也就应了咱们的国学宝典:“苟日新,日 日新,又日新”。在众多新知之中(谨案:这一种新知恰等于新学,也即西学), 出来一个“模糊数学”,“模糊哲学”,乃至于“模糊学”的,竟打动了以宏扬 国学为己任,倡言二十一世纪是咱中国文化世纪的国学大师,举一反三,顿悟到 “汉语是一种模糊语言”了。这里说的不是负载着传统国学的文言,而是国学大 师和准大师们用来今译古籍又错误百出的白话,而且,据说是好得很的。只是读 起来要“左顾右盼,看上下文,看内在和外在的联系,然后才能真正了解句子的 内容。” 这使我想起过去国文老师教给我的两个笑话。一个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 留”,因为国学没有标点符号,含含胡胡可以出来两种正相反对的意思;一个是 “来往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同样的道理,也可以有两种内容。这一条现在似乎 还有用,可以复兴起来。比如笔者所住的首都三环路上的地下过街人行通道,有 的简直就是小便处。在这里可以贴出上述字样的告示,目然必须加标点符号,而 且只在“等”字下加逗号,末尾再句断;以免有人恶作剧,用两个逗号,把它变 成堂而皇之的方便地方。 这也使我想起现在人们在考核验收和答复申请时常用的两个郑重其事的词, 第一个是“基本”,第二个是“原则”。“基本合格”,“基本完成”:是合格 呢,还是不合格?是完成了,可以班师回朝呢,还是尚未完成,同志仍须努力? “原则同意”‘“原则通过”,是同意么,为什么又只是原则?是通过了,可以 实行了,还是仍要研究研究? 鲁迅早已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前几年回北平去,母亲还给了我婴儿时代的 银筛,是那时的唯一的纪念。仔细一看,原来那筛子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 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 我于是恍然大悟,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胡的东西的。……然而我 又想,这法宝成人却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险的。” 六十年过去,国学大师教我以新知:“中国的汉语表露中国的‘心’,表露 中国的文化”,而“汉语是一种模糊语言。”准此,所谓模糊、含胡者,“中国 的邪鬼”乎,中国的“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