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波未尽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有人认为不对,认为这就是忘却。 而“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中国两代人耳熟能详的革命箴言。岂止不对, 实在是犯罪。 这是鲁迅有感于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的诗句。这场战争给我国造成了深重的 灾难,单是人,就死伤了3500万,怎么能忘却呢?不能,也不会。即使有一天万 里长城从大地上消失,中国人心里的万里长城必将永存。这是历史,这是民族命 运的记忆。然而,民族间的“恩仇”是另外一回事。 鲁迅这首诗,有一个动人的故事。1933年6 月21日鲁迅在日记里写道:“为 西村真琴博士书一横卷云……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 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 这首《题三义塔》诗,有序。序曰:“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 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鸠,即鸽,日语“堂鸠”。 日记里提到的上海战争,是我国抗日战争中著名的战役。1932年1 月28日, 日本侵略军在上海发动进攻,驻扎在上海的十九路军奋起抗战,打破了“九一八” 及其以后国民党政府对日本侵略实行“不抵抗政策”丧失我东北三省的耻辱而沉 闷的局面,群情振奋,举国声援。军长蔡廷锴誉满全国,十九路军名垂青史。 这时,鲁迅住在上海,“突陷火线中,血刃塞途,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 之慨。” 同时,一个日本人在自己国家的政府发动的侵略战争中,怜惜中国丧家的鸽 子,持归护养,及死,又建埋骨之塔。不忍抛尸露骨啊。 鲁迅的诗,是这样的: 奔霆飞镖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谴责侵略,赞扬反抗复仇的觉醒,歌颂被压迫民族和压迫民族中的“斗 士”共同反抗侵略,希望“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的,当劫波 度尽,恩仇即成过去的陈迹,在改革者的眼里“等于无物”了。 大问题在于:怎样才算“度尽劫波”?怎样才能“度尽劫波”? 别人——同时的和后来的——解释是别一回事,也许不妨视为一家之言吧? 作者的解释却是原汁原味,特别值得品评。恕我抄几段鲁迅的话: ——只要是地位,尤其是利害一不相同,则两国之间不消说,就是同国的人 们之间,也不容易互相了解的。(《内山完造作< 话中国的恣态> 序》) ——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 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 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 的圆圈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我要骗人》)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 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随感录》四十八) ——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民 众觉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一个青年的 梦)译者序》) 这样看来,八年抗战以中国的胜利而结束,并不意味着即等于劫波已经度尽; 又过了50年,现在我们纪念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和抗日战争的胜利,也不即是庆 祝劫波度尽。民族之间鸿沟依旧,国家的界限依然加强,民族与民族之间为生存 空间,为生存资源,为单方的利益,还在流血与不流血,公开与暗地争夺和争执。 中日之间,日本国会至今不承认侵略,说是“进入”;不决议道歉,说是“不战”。 真正不幸呀:“覆车之鬼,至死不改。”我们中国,信服鲁迅的并不多,《题三 义塔》合人情,合道理,合国际法,有什么不对呢,却要讽刺、挖苦、攻击? 二十一世纪,是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纪,走着瞧吧。民族之间的冲突, 仍有可能是主要冲突。战争虽可以一方胜利,却总是“两伤”。劫波未尽,在纪 念一方胜利的时候,最值得双方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