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宽容 现在是不兴讲究个人出身了。偶有流风遗韵,报上辄有质疑。这才是传统的 “断裂”。汉的高祖出身无赖,却坚决地看不起出身微贱的韩大将军,竟给我们 看到了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这样的好戏。 人类的出身,即由动物进化而来这一点,由于成了“万物之灵”,阔得不能 再阔,早已讳莫如深了。只有心怀不满的人才写什么《狗的驳诘》、《男人的进 化》之类,以为狗远不如人的“势利”,以为“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 于禽兽者!”无情地抖露人类迄今时兴的德性。 这是文人的毛病。因为他识字,“人生识字胡涂始”呀;因为他会写,“文 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呀。然而,古之文人又说了:“有一弊必有一利”。 这是真的。记住人类出身于动物,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至少可以避免许 多含混和纠缠。 比如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宽容问题,倘记得动物是没有的,动物的天经地 义是弱肉强食,就明白这是人类的问题。既然人类比动物进化,有宽容自然也就 比没有宽容即不宽容进化。然而人类今天就不再有弱肉强食了么?倘若有,那就 是人类还没有完全进化,进化到和动物的确不同,“断裂”了人吃人的传统了。 有什么好争论的呢? 争论也还是可以有的。既然宽容为人类所专有,比动物进化,那就愈宽容愈 好,彻底宽容吧!《马太福音》就是这样教导人们的:“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 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老托尔斯泰的“勿抗恶”,孔夫子的 “无违”,俗话“天下无不是父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是同样的一 套人生箴言。教主们是否言行一致,身教重于言教,姑不论。古今中外,已经有 多少人,特别是中国的女人以身殉,做了这样的牺牲,也姑不论。人,这样的宽 容合理么?对谁有利?有利于人类的进化即发展么?这又连动物都不如了。凶猛 的狮虎,贪婪的豺狼并不同类相残,温驯的绵羊,憨厚的黄牛有一对角,胆小的 兔子还撒腿就跑,忠实的狗,“狗急了跳墙”啊。宽容不是恶德,对一切无不宽 容,决不是美德。文人首先是人,应该是人,不会,也不应该提倡这样的宽容吧? “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 文人有文人自己的事。 文人的事无非文章和学问。文有长短,学有是非。“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人各有己,群众乃见。文人之间,“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好;扬人之长,指人 之短,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也并非不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比较,有鉴 别,有驳难,才能去伪存真,避害趋利,相得益彰。这或者应看作宽容的题中之 义,或者不应与宽容相对立,假借宽容之名一概予以抹杀。否则,文人都成了和 事佬,文人的天下也必然由一团和气而沆瀣一气,完蛋大吉了。 然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或许也无不可。但不能有辱骂,不能有恐吓, 不能造谣,不能诬陷。而这一切,在我们的历史上是太多太多,太严重太严重了。 这原因,在、内,实在是很深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文章可立身”的《神童诗》也罢,“文章好立身”的古训也罢,总之,文章乃 文人生命之所系,虽也有说“雕虫小技”的,却或是非文人的轻贱话,或是真假 难辨的文人牢骚。既然关乎安身立命,也就难免你死我活的不宽容了。早有人指 出:“这是中国人的老例,读书人的心里大抵含着杀机,对于异己者总给他安排 下一点可死之道。”文人手里是没有刀的,虽然有人说有“软刀子”,但有的文 人擅长借刀杀人,才是宽容的要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