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收能尽定成河” 人有时是会心满意足的,虽然,这非常难得,非常希罕,非常短暂,乃至只 是一霎那。当我终于辗转买到元白师的《启功韵语》的时候,就享受到了这样的 惬意和舒坦了。 三十五年了。现在,元白师在《沁园春自叙》里是这样说自己:“偶然弄些 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 文学,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收拾起,一孤堆垃杂,敬待摧烧。(一作” 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可是,三十五年前,元白师给我们讲授 《红楼梦》的时候,我们是十分惊叹和敬佩他的”蹊跷“的。那是秉性的机敏, 人生的智慧和学者的心血的结晶。即如这阕《自叙》,用这样新的语词,新的语 法而又切合旧的格律,写出悲哀、凄苦,愤懑的自谦和自嘲,是”人人会作“的 么? 诗词韵语,永远是语言的艺术。所以作为诗歌大国的咱们中华,古人早就悟 到了有“诗眼”,得“炼句”,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诗要革命,也必得 “我手写我口”,即讲究新语词,新语法。《启功韵语》论杜甫诗说:“主宾动 静不相侔,诗句难从逻辑求。试问少陵葛郎玛,怎生红远结飞楼”:“地阔天宽 自在行,戏拈吴体发奇声。非唯性僻耽佳句,所欲随心有少陵”,也指出了这个 意思。而《启功韵语》的第一大绝活就是轻松自如地驾驭着极富我们时代特色的 新语词新语法,这是随处可见的。上引《沁园春自叙》和《论诗绝句二十五首》 中的两首,就是这样。不再摘句,请读一首描写身患美尼尔氏综合症的感受的 《沁园春》:“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覆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未逢 国色,魂魄拘孪。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亲爱的,你何时与 我,永断牵缠。’多蒙友好相怜,劝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医院, 纵无特效,姑且周旋。奇事惊人,大夫高叫:“现有磷酸组织胺。别害怕,虽药 称剧毒,管保平安。’”怎么样? 《启功韵语·自序》说:“至于这篇‘韵语’的内容,绝大部争是论诗、题 画、失眠、害病之作,而且常常‘杂以嘲戏’”。岂不就是作者的生平和所作的 特色?生老病死,人生之常,而人处在老病之中的心绪,心情和心境,最足以窥 见其人生之道的奥秘了。书中写失眠8 首,写害病20题24首,《痛心篇二十首》 又悼亡2 首,《自叙》《自撰墓志铭》《自题小照》3 题5 首,我觉得以他们为 中心构成了一部韵语的自传。而一个人的生平可以看到一个社会的一角,一个人 的经历也就是历史长河的一段的话,这韵语的自传也就是古人所谓“诗史”的一 斑了。“去世来生谈总妄,哀多乐少历曾亲”,“江河血泪风霜骨,贫贱夫妻患 难心”,人是需要真正的温情的。而《鹧鸪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车》虽是纪实,何 尝又不能当作元白师一生遭际的投射以及咱们人生旅途所受折腾的寓言来读? 创造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师们,晚年往往爱作旧体诗词,虽鲁迅也难免,说是 “积习”。所谓“积习”,其实也就是一种文化修养,文学的底蕴。《启功韵语》 中就收有元白师少年时学作仄仄平平仄的“社课”。启先生执教已六十年,桃李 满天下,解放前的师兄我不知道,五十年代初的我辈,已不知社课为何物。“习” 己曾未,“积”无从来。这又更加可见《启功韵语》的宝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