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 这是龙应台教授1988年的旧作,在我们这儿,却是三联书店刚刚出版的新书。 不但书是新的,书里的思想、见解、感情、心绪也还是新的。谁说只有生活才是 常新的呢? 到新近开业的三联书店门市部去买书,看到了这本《人在欧洲》,喜上心头。 我立即取来翻读序言。开头记叙六个人关于“在这个彼此息息相关的新世界里, 民族主义是不是该淡化?”的谈话。 一个理想主义者说:“种族,国界,对我都没有意义,我相信人的价值是唯 一的价值;那价值是共通的……” 一个在殖民地生长生活的人说:“你有这四海皆兄弟的想法,但是人家把你 当兄弟吗?” 一个思考敏锐的人说:“弱势民族有没有资格谈四海一家?” 一个在欧洲的女性说:“走在瑞士的街头,无知的人不是把你看作泰国来的 妓女,就是当作柬埔寨的难民;对你不是轻视就是屈尊的同情。这个时候,你怎 么来跟他谈‘人的价值是唯一的价值’,我们是兄弟姊妹?” 好,而且痛快。我服膺这样的有理想又不脱离现实人生的观察、思考、议论 和见解。这是活人的真切的声音,比那些教别人爱一切人连敌人也要爱自己却咒 骂反对他的论敌的宏文,比那些倡导“费厄泼赖应该实行”自己却和别人“过几 招”的高见,老实多了。她不骗人。诚如这本书中所说:“一个敢面对历史、肯 定历史的执政者,才可能被历史肯定”‘一样,“一个敢面对现实、承认现实的 作家,才可能被现实承认”。我立即掏钱买了一本,虽然薄薄的184 页,贵到7 元8 角。 人类应该相亲相爱,原不是什么新的理想。在我国,两千多年前的《墨子》 就主张“兼相爱”,七十多年前鲁迅也说过“盖国之观念,其愚亦与省界相类”: “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民众觉 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的话。问题是怎么做 “民众”才能“觉醒”?怎么样这理想才能实现?对于“兼相爱”,我们的亚圣 孟夫子早就咬牙切齿叱责道:“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 可是我们地道的传统之一。 买回《人在欧洲》,迫不及待地读下去,一口气读下去,化了两天时间读完 了。31篇文章,篇篇有具体的生动的人生情态,篇篇提出了发人深省的见解。比 如: 作者在《蕃薯》中写到: 我没有办法对她解释中国人与瑞士人一个重要的不同:中国人对 “自己人”讲感情,重道义,对陌生人却可以轻易践踏。挤车时用肘 把别人推开、停车时堵住别人的车子、垃圾倒在别人的墙角下,害的 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旦是“自己人”,他却会热情地给你各种优 待,让你不排队可以买到票,使你不挂号可以看医生,不交钱可以成 会员等等。瑞士人或许对“自己人”非常冷漠,但他们对“陌生人” 却显得相当“温情”;我若牵着幼儿的手出去,一副“妇孺状”,一 路上不断有人帮我开门、关门、提菜篮、推婴儿车;连公共汽车都会 在开动之后又特别为我停下车。 在《烧死一只大螃蟹》中说: 你只是地球村的过客,住了你的一生就要离开,换下一代来生活, 你没有权利烧死一只螃蟹。如果人人到了海滩都去烧死一只螃蟹,那 么我的孩子,当他到海边嬉戏的时候,就没有螃蟹可看;在清浅水中 发现一只横行的螃蟹,是在地球村中成长的快乐。你,没有权利剥夺 我的孩子的快乐。 在《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中,作者历数了在“人类灵魂工 程师”之间的种种歧视;在《视大奖·必藐之——与马悦然谈诺贝尔文学奖》中, 作者记下了这样的对话:“在你的心目中,诺贝尔文学奖是个什么东西?”“它 就是18个瑞典人给的一个文学奖,仅此而已。它不是一个世界文学奖!”大陆的 作家参加国际笔会的后记,大陆作家对待诺贝尔文学奖的心态是怎样的呢? 《人在欧洲》写得切实,犀利,通脱。这固然也是环境使然,她可以直书 “保护王大头与龙应台的法律也保护元首。王大头与龙应台所不能免的——譬如 批评、指摘、嘲弄,元首便也不能豁免。元首与王大头、龙应台之间唯一的不同, 只是他们的职业,除此之外无他。”但更根本的是:她不但有她自己,她更是一 个有“人的味道”(这是其中的篇名)的作家。 《人在欧洲》,美不胜收。自然,作者与读者之间,观点不可能完全相同。 这还不包括将《孟子》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当作《论语》的误植或笔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