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的杂感 鲁迅逝世60年了,到今年10月19日。 鲁迅有墓,在上海。当初在万国公墓,1956年10月14日迁于虹口公园。现在 也改名为鲁迅公园了。 然而,鲁迅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这60年, 鲁迅没有“真真死掉”。亲近他的,信服他的,爱戴他的,利用他的,攻击他的, 冷落他的,敬而远之的,谬托知己的,舐皮论骨的,和他生前一样。自然,一定 有变化,不过迄今只是数量的增减而已。 这不是好事情:人们纪念鲁迅,却忘记了他的遗嘱。或者根本不知道。比如: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全部遗嘱,不过七条。想得到,说得出,鲁迅的平凡在此,鲁迅的卓异也在 此。 一 过了60年,鲁迅博物馆的鲁迅生平展览,在他的遗像下面才展出他的这一段 自白:“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想到将来,愿为大 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 这是1934年5 月22日写给《集外集》编者——1976年成立鲁迅研究室经毛主 席圈定出任八顾问之一的杨霁云先生的信里的话。这段话之前有“平生所作事, 决不能如来示之誉”,之后还有“倘再与叭儿较,则心力更多白费,故《围剿十 年》或当于暇日作之。” 这样朴素、实在地总结一生的自白,几十年为人们所不取,为研究者所讳言, 只因为鲁迅说了“于自己保存之外”! 奇怪的是,人们却又铺天盖地大书特书“学习鲁迅的‘壕堑战”,“学习鲁 迅的’韧‘性战斗精神”云云。 什么是“壕堑战”呢?鲁迅说:“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 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 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 这不就是“于自己保存之外”开他几枪么? 60年了,60年时间的流逝洗涤旧迹,泪揩了,血消了,后死者有时忘乎所以, 想入非非,以为当时颇宽容。竟不记得鲁迅的“钻网”的法子,“自己先抽去了 几根骨头”因而还留下了骨头。乃至于鲁迅用了那么多笔名也不以为意了。 的确,鲁迅是倡导“生命第一”的,他不忍用牺牲,也不劝别人去做牺牲; 他说“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 你自己先去死吧。诸君中恐有钱人不多罢。那末,我们穷人唯一的资本就是生命。 以生命来投资,为社会做一点事,总得多赚一点利才好;以生命来做利息小的牺 牲,是不值得的。” 于是又有人嘻皮笑脸,挖苦鲁迅住“且介亭”,是“聪明,人”了。可鲁迅 不但说“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而且真的对付过一群流氓,几支手枪,政府的通缉,在那“中国式的法西斯开始 流行”的时代。我们怎么样呢? 二 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根柢在人”,有什么错? “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有 什么错? “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义”,有什么错? 鲁迅逝世前十年,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 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 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随即又 补充:“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 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又有什么错? 错还是错的。错就错在这些话都是鲁迅前期说的。谁叫他有个前期后期?谁 叫他前期世界观错了?前期说的都错;后期说的都对,世界观一错百错;世界观 对头全对。 谢谢。你看,1934年,谁都划在“后期”吧?鲁迅依然说:“人固然应该生 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 为的是改革。”怎么样?而且,请拿儒,道,佛,还有独成一家的庄子他们的主 张来比较比较吧:关于人活着做什么?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谁的思想更符合 人情?更具有理性?更像人样? 三 鲁迅不是讲“斗争”吗?他就是“斗争哲学”! 鲁迅还主张打落水狗;他文章的题目就公然写着“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这是万恶的激进主义! 鲁迅临死前竟表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 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多么可怕 的至死不悟啊!“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费厄泼赖”应 该实行!!! 爱护鲁迅形象的人们,喜欢为鲁迅“辩诬”,常常为鲁迅“辩诬”。“斗争” 不兴了。“激进主义”不好了。“宽恕”才是美德呀。于是又来辩诬,那方法不 是说明事物的本身,主张的理由,而是寻找别一事物,别一主张,别一方面, “横眉冷对千夫指”是片面的,他还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一面呀!于是鲁迅 总像个“十全老人”。 其实,鲁迅自己说得很清楚:“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 什么不斗争?”要指责鲁迅所主张的“斗争”不对,就必须直接回答鲁迅的这一 提问。 在我们中国,这样的答案是早有了的:“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不过鲁迅 以为这是“理想奴才”。 “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 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 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丁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 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 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 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平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 不同。”——鲁迅又这样说。 四 鲁迅逝世60年了,到今年的10月19日。 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说法,这是他的冥寿。也就是他仍然活着,不是在人间, 而是在非人间,而且他已经“耳顺”了。那么,捧的,骂的,嘻皮笑脸的,什么 意见他都能听得了。 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纪年,恰恰一个花甲。新一轮甲子接着就开始了。 这是真的。还是鲁迅自己说得实在:“其实我也不必多说了,我所要说的, 都在几十本著作里了。” 只要鲁迅的书在,而且有人读,比什么纪念都好。鲁迅早说过他“得了新的 启示:凡纪念,‘礼’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