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人 这题目似乎别扭,大有标新立异的嫌疑,为国学里手所不齿。盖约定俗成, 早有“女人”这名目在不是么?是的。然而,又不全是。您看到或听到或说出或 写出这“女人”二字的时候,词感如何?完全等同于“女性的人”么? “女性的人”,似乎很明白,简直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开动脑筋想一想, 却又糊涂;如果不是愈想愈糊涂的话。“祸水”不在“女人”,“女性的人”。 穷本溯源,根柢在人。“男人”也在劫难逃。不管他自骄自傲自命不凡,把自己 叫做“男子汉”,“大丈夫”,“大”还不够,要“伟丈夫”,乃至于“英雄”, “豪杰”之类,不一而足。 “不是人!”这是极严厉的“骂”人话。何分男女?“人头畜鸣”,“沐猴 而冠”,大概是专“骂”男人的成语吧? 这是真的:“谩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糊糊地扑灭‘谩骂’,却包 庇了一切坏种。”而且,这“不是人”,实在是一个深奥的学术问题。自然科学 学术问题,社会科学学术问题。 我们的亚圣,次孔圣人一等,何等慷慨激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诸侯放恣, 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 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明明白白,义正词严:人不是人。 这是不能简单地指为“骂人”的。固然,很情绪化。但是,人非木石,岂能没有 情绪? 年轻时候读到鲁迅的《“抄把子”》,见“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 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我不懂满洲话,译不明白,大约是‘猪’ 和‘狗’罢。黄巢造反,以人为粮,但若说他吃人,是不对的,他所说的物事, 叫作‘两脚羊’。”曾愤慨于古人,特别是帝王的把人不当人;即使是弟兄,也 不过猪狗。及我壮年,响彻神州大地的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声讨和诛伐, 才知道连猪狗都不如,是“狗屎堆”。 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既然都是这样,倘若专论“女人”,自然最好首先 想到这涉及人类全体的生存状况。 事实就是这样:生物进化而至于人,早已雌雄异体。因此之故,才有女性的 人和男性的人。生命是个体的,而人类的生存却是群居。群居的天然第一分工, 就是男女。然而,男女相依为命,离则两伤。事情如果像老子所猜测:“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即“人道”归根结蒂“法自然”,男女之别, 不过自然而然,有着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最根本最大的利益。“二人同心,其 利断金”啊! 可惜的是,虽然人类脱离动物界已至少250 万年,多的说是500 万年了,却 依旧保持着弱肉强食的动物性。不但保持,而且大加发展。其一就是扩展而用于 两性之间,这是一切其他生物所没有的;而且运用人所特有的心智,编出绵密的 “妇者,服也”的理论,强迫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殉节不跳第四回井 都不是人。这是禽兽做得出来的么?一切动物,看去似乎没有Lady First,却少 见压迫。繁殖季节,它们是雄性之间争雄哩。 我们中国人说是重视历史教训,“通鉴”、“纲鉴”一大堆,其实是覆辙之 鬼,至死不改的不计其数。西哲说人类不会接受历史教训,倒像是大实话。遥想 祖母当年,据说也曾经执掌权柄,有过母权制的时代。那一定也是了不得,不得 了的。虽于史无征,有失治学的严谨,又贻讥于国学家,但影子总还可以觅得一 点的。古的如《红楼梦》里的贾母,近的如鲁迅的《阿金》。如果说那是文艺, 君不见慈禧太后老佛爷,和那个还没有做到女皇就“文攻武卫”把中国搅得天翻 地覆的女人。还不行,那么,有谁身患“气管炎”的么?男女之不相容何至于斯。 恩格斯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我 不知道怎样有这失败,这之前有没有“男性主义”,“男权运动”,“男人解放 协会”? 人类有文字的历史就是男人解放后的历史。五千年中华古国,女性的人受男 性,也受同性的轻贱,欺侮,奴役,压迫和屠戮,实在非人类所能忍受。解放是 必需的,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问题只在还要经历多么长久的岁月, 还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还有一点,就是性无分男女,最好记得母权制失败,男子汉解放后的历史教 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