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不狡滑 南人北人,海派京派,相轻相重已经六十年了。现在又出来一个“粤派”。 原先还只是单篇文章,现在已然有一本本专书。如果不带攻讦,而是“攻错”— —像《诗经》上说的“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使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于天”,也不要紧,因为彼此听了,大家自省, 分析,改革,各各不自满而取长补短,倒是我民族发展向上的一条生路。 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不是弹丸之地,蕞尔小国,因之“千里不同风, 百里不同俗”。两千多年前太史公在《货殖列传》中已经记录各地人民不同的心 性作风,这大概和他以为“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的观点有关。 待到班固,认为“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 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改在《地理志》 勾勒各地人民不同的心性作风。这都是研究中国人气质,心性,作风及其变化的 好材料。 现在是有许多社会调查机构和公司在不时公布他们的调查数据了。这却常常 引起我许多胡思乱想,包括他们的结果是不是那么一回事。比如调查大陆,台湾, 香港的高中学生,说大陆的每人拥有一台单独的彩电,即使在京津沪穗深,难道 不有点匪夷所思? 但我还是爱读这样的调查报告,并且每周专买登有这样调查的报纸。它们给 我的教益实在多得很。 最近的是,《大都市人的相互印象》,调查了广州人,上海人,北京人,武 汉人,台湾人和香港人,有“总体印象”,有“自己评价”,这好像回到了过去 的生活会或年终鉴定会,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心照不宣,咽,生动极了。 至于那“印象”,有的真是教人不知如何是好。比如,除北京人外,其他五 地的人统统都有“狡滑”一项;而除广东人不这样“自己评价”外,大都认账。 尤其武汉人,首先承认自己狡滑,百分比高达26.4,远远超出“粗俗11.8%,勤 奋7.6 %,热情6.1 %,精明5.1 %”。 这使我浮想联翩:如果这调查属实,中国人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的人心不 古,世风日下,我们在倒走着发展的路?查《史记》,太史公虽在《秦始皇本纪》 中引贾谊《过秦论》有“狡滑之民”的字样。可遍《货殖列传》不见用这两个字 来评价当时的中国人。“诈”也不见。约略近似的“巧说少信”,也不过是个别 地方。虽然今天的调查说北京人不狡滑,可同时别一张报纸就登有“新华社记者” 的文章《商家“打五折”还能赚钱吗》,说“东直门——谨按:大概就是北京的 东直门吧?——附近一家颇为高档且门口挂着‘五折优惠’条幅的酒楼”‘“打 五折”比以前赚得更多“。奥秘就在老板,”让每个菜的价格都’翻跟头‘,原 来10元钱,现在就写20元“。不过我又想,这老板大概不是北京人吧?一定的。 建国之初,北京不过一百万人,1973年”人口七百五十七万“,1988年”人口九 百九十三万“,现在是一千二百多万了。呵呵,那么,谁是北京人——不狡滑的 呢? 不过,这是真的,我对武汉人却肃然起敬了。他们向来背着“天上有九头鸟, 地下有湖北佬”的骂名,今天却敢于承认自己第一是“狡滑”。他们已经敢于正 视,抛弃了欺瞒的心,不再用欺瞒的嘴,‘于是可望改革,可望走上正路。 何况鲁迅先生告诉过我们: 防被欺。 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 盗贼。 这就是光明。这也是我爱读调查报告的原因。